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三三


  「不,不必啦!基督保佑他……好妹妹,你的莊地很好,整整一大片……我們的車剛才走過秋播地……呵,黑麥長得好極啦!你今年的糧食收成准不錯!」

  接著,話題轉到可能會有些正經內容的莊地經營問題,但這時我突然跑進去,打斷了她們的談話。我已經打聽出,姑母自己有四十名農奴,又設法把她丈夫的八十名農奴過戶到了自己名下。她丈夫的莊地出息更大些,因為那裡的農奴個個等於家奴,每天淨給主人幹活,可是姑母還沒有來得及把自己的農奴也變成家奴,因為貴族長從中作梗,威脅說要告發她。她的地相當多,還有一片樹林;要不是那些文案師爺刁難,那就事事如意了。

  「都是因為他,因為這個可惡的東西的原故!他把我弄得傾家蕩產,這個下賤胚,死神又不把他領走;不過也長不了啦!」姑母喋喋不休地數落著,結束了她的故事。

  約摸兩點半的光景,僕人來請我們吃午飯。我們走進大廳,見到一個大塊頭後生,三十來歲,寬肩膀,大險盤上長滿了粉刺,小眼睛細成一條線,一頭馬鬃似的濃發。他穿著淺綠色的棉毛上裝,紐扣緊繃繃地扣著,紐孔外邊露出一截銀錶鏈,他不時掏出表來看看。他那肥胖的臉上顯出愚蠢的自滿和無法形容的動物般的貪婪神態。他靈巧地兩腳一併,向母親行個禮,然後走上前去吻她的手。

  「這是我的福木什卡!」姑母介紹他說,「現在只有他一人做我的幫手。要是沒有他,我真不知道,我怎樣對付得了這裡那幫放肆的傢伙!」

  母親有點不好意思,但她並沒有把手縮回來,甚至還按照當時的禮節,吻了吻福木什卡的額角。

  「我嫂子誇我們的黑麥長得好,」姑母對福木什卡說,「謝謝她!」福木什卡又併攏雙腳,行了個禮。「嫂子,你要是也找個象福木什卡這樣的人才好呢!喝,多好的僕人啊!多好的僕人啊!好極了!」

  我不記得這頓午飯是怎樣吃完的;我只記得,食物很豐盛,而且全是新鮮菜。因為薩維裡采夫一家子為眾人所不齒,從來不曾有客人來拜訪他們,所以他們家的地窖裡從不保存僕人的手抓過的菜,午餐的飯菜雖極平常,但是新鮮。

  看得出,姑母為人並不吝嗇,她不住地、甚至略帶幾分固執地給我們敬菜。

  「吃呀!吃呀!」她催逼著我,「瞧你多瘦啊:在紅果莊,大概不會讓你養得太胖的。我知道你們家的規矩!隨便吃吧!吃得越飽,功課做得越好……」

  接著,她轉身對母親說:「嫂子,你怎麼光是看著呀……吃吧!既然來了,不吃飽,我不放你走!我知道,你在家裡怎樣用前天的剩菜當佐料……我聽人說過了!我雖然腳不離戶,卻能知天下大事:哪天有工夫我要到你們府上,看看你們……財主們怎樣過日子!怎麼?你害怕啦!」

  母親聽說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以後要上我們家去,臉色果然有點變了。顯然,她到這時才看出,這次到燕麥村來,犯了多麼大的錯誤。

  「唔,唔,……別害怕!我恐怕是不會去的!我這麼個瘋婆子哪能上大老爺家去……一個人過一輩子得啦!」姑母看到我母親有點難為情,便開了個玩笑。「我跟福木什卡住在這個僻靜地方,又安靜又舒坦,什麼人我們也不需要!我們不請客,自己也不出門拜客……沒地方好去!要是善良的人們偶然想起我們,那就歡迎大駕光臨!不過,裝腔作勢的女人,對不起,我是最不喜歡的。」

  她特別起勁地敦促福木什卡:

  「吃呀,福木什卡,吃呀!看你長得多麼壯實!你吃得下:吃吧!」

  不管她怎麼勸,福木什卡卻一直輕輕地撫摸著肚皮,答道;

  「飽了;吃不下了!」

  並且發出一陣神秘的咕嚕咕嚕聲,證實自己的答話。

  「吃吧,諸位,吃吧!」姑母還不肯停嘴。「好嫂子,你大概在騾馬店吃過那種又幹又硬的母雞吧,這對你很有好處,至少,你晚上回到後沼鎮的時候還不會餓,——咹,母雞嘛,還是當晚飯吃的好!……」

  姑母一直把我們留到四點多鐘。母親一再告辭,藉口說馬在門口已經等了好久,也該走了,但姑母不聽;母親一再指出地平線上出現的那塊向我們迎面飄來的烏雲,還是沒用。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堅持自己的意見。菜上得出奇的慢,吃完飯,又喝咖啡;而後又得照好親戚的方式交談一陣。吃飽了,喝夠了,現在該可以走了吧!不,還得靜坐一陣①,而後禱告上帝,行親吻禮……

  ①俄國人習慣:出遠門前,家裡人在一起靜坐一會兒,以示惜別。

  「你忙什麼呀!」姑母勸說母親,「有你的時間在你那百看不厭的後沼鎮呆個夠的!你聽我說!要是這後沼鎮是我的,我早就……我看都不要看那些穿藍長袍的鄉巴佬,那些穿花緞面子棉坎肩的娘們兒……要是我……你瞧,那邊土地少,莊稼人沒活兒幹,——唔,要是是我,我會找活兒給他們幹……嗨,我竟教訓起你來,教訓起大學者來了——簡直叫人掃興。這些你自己也想得到的。紅果莊呢,在哥哥和好姐姐們經營的時候,掙不了幾個銅板,現在呢,成了金容!你是個聰明人兒,人人都這樣說!前幾天,阿蓋到這兒來收購雞蛋、紗團、麻布,我問他:『你還要上哪兒去呀?』他說上『部長』那兒去。他這是管你叫部長呢。這話一點不假——你真抵得上一個部長。不簡單!沒花幾個子兒就買了這麼大一個鎮子。你已經提高了代役金吧?」

  「眼下還沒有!」

  「提高吧,好嫂子,提高吧:用不著理睬那些穿藍袍子的鄉由佬!他們身上的毛,你越剪得多,它就越長得厚!提高吧!」

  我們總算勉強脫了身。車子走了兩三俄裡,母親一直悶聲不響,仿佛是怕姑母聽見她的話似的。現在,她終於開口了。

  「你看見福木什卡沒有?」她問阿加莎。

  「怎麼沒看見,太太!吃午飯前,他到女僕室去,還坐了一會兒呢。」

  「不要股的浪貨!她居然讓我跟那奧小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哼,得寸進尺!……還說什麼,你要是也找個象福木什卡這樣的人……不,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一千個對不起!以後你休想引我上您家裡去……」

  「我還聽到了一件事,太太。說是這個福木什卡同姑太太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他們要年老的姑老爺,就是那個『死鬼』,端著盤子站在福木什卡的後面侍候。……」

  「真的嗎?」

  「一點不假。好戲才開鑼呢。她還逼著老姑爺跪在地上,唱《太太歌》。他就唱:『太太,太太,請允許我吻您的手兒』,姑太太就唱:『滾,滾,滾開,你不配吻我的手兒!』還給他一耳光……福木什卡坐在椅子上搖晃著,樂呵呵的哈哈大笑……」

  「好陰險的東西!」

  「他們實在不象話;連我這個做奴才的也覺得太可恥。這位福木什卡在院子裡轉來轉去,淨拿髒話罵人、吆喝人……太太,我聽說,他好象是姑太太的兒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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