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三二


  沒有辦法,只好留下。我自然很高興,急忙利用這個空檔,三腳兩步跑到院子裡去了。

  院子裡仍然空無一人。四周的概牆使這個莊園帶有一種古代的尖樁城堡的風貌。院子一端,離正屋不遠的地方,有幾座雜用建築物:馬廄、牲口欄、僕人住房,等等,但是那兒卻沒有一點響動,因為牲畜趕到外面去放牧了,家奴下地為主人幹活去了。只是在遠處,在雜用建築物後面,有一個小孩正向田野裡撒腿跑去,大概是派到割草場叫僕人去的。

  我小時候很喜歡農業上的各種設備,所以這時我首先向那些雜用房屋走去。我要比較一下,這些建築物是否象我們紅果莊的那結實、堅固和寬敞;單間馬房修得怎樣;不靠放牧、單用幹料餵養的種馬多不多;牲口棚大不大;薩維裡采夫家的廚娘象不象我們家的廚娘瓦西麗莎,等等。此外,我看見我們那輛撐著車篷的馬車停在馬廄門前,我們的車夫阿連皮坐在車旁吸旱煙管兒,吐著煙霧,跟一個穿一身褪了色、又重新染過的藍禮服的駝背老人聊天。我想,他們准是在談馬,阿連皮一定在誇耀我們家那個我很喜歡的小養馬場。但是,我越走近這些雜用房屋,越清楚地聽見了一陣陣克制著的呻吟聲,立即在我的腦海裡喚起了一幕幕關於姑母折磨農奴的故事。不一會兒,我已經到了那兒。

  呈現在我眼前的現實景象真是可怕極了。我從小看慣了地主的種種橫行霸道的行為,那在我們家裡表現為辱駡、掌嘴、打耳光等等,因為看得太多,我幾乎無動於衷了。但是我們家還沒有達到殘酷折磨的地步。在這兒我卻看見了一幅令人髮指的慘像,使我一下子愣怔地停住腳步,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兩手綁在馬廄旁一根木樁上,腳下是一堆大糞,她亂搖亂晃地掙扎著。已經是下午一點多鐘,烈日烤著這不幸的女孩。成群的蒼蠅從糞水裡飛起來,在她頭上盤旋著,然後落在她紅腫的、滿是眼淚和唾沫的臉上。臉上有好幾個不大的傷口,流著黃水。小丫環受著痛苦的煎熬,可是離她兩步路的地方卻有兩個老頭子無動于心地聊天,仿佛他們並沒有看見這非同尋常的事情。

  我模糊地想到我若進行干預會不受歡迎,而且我要負責,我自己也猶豫地卻步不前了——農奴制的紀律竟使兒童身上的人類熱情克制到了這樣的程度。但是我實在忍受不了;我悄悄地走近木樁,伸手去解繩子。

  「別解……姑太太要罵的……那就更糟了!」小丫環阻止我說。「請你拿圍裙給我擦擦臉……好……少爺!」

  就在這時,我背後傳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

  「別管閒事,小崽子!小心你姑媽把你也綁在木樁上去!」

  這話是同阿連皮聊天的老頭子說的。聽到這話,我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我頓時忘了小丫頭,舉起兩隻拳頭,一邊說「住口,不要臉的奴才!」一邊向老頭子撲過去。我不記得我以前是否生過這麼大的氣,並且用這樣的方式來表示我的憤慨。這顯然是農奴主的橫行霸道已經在我心裡留下了深惡痛絕的印象,因此只要時機一到,我的憤怒就會爆發出來。

  那老頭子也向我揮舞拳頭,要不是阿連皮出來保護我,真不知道會鬧出什麼事來。

  「您怎麼啦!您怎麼啦,少爺!」他勸著我。「要知道,這位就是姑老爺……您媽媽她老人家會生氣的……」

  暴跳如雷的老頭子同時叫道:

  「我不是奴才,是你姑爹,我就是你姑爹!看我把你……」

  我沒聽完下面的威脅話,便慌忙向屋裡跑去。一路上,我好象覺得我面前有個鬼魂,釘住我不放。

  大廳裡擺好了飯桌;兩位好親戚在客房裡親熱地敘家常。

  我向母親告狀,把綁在柱子上的不幸的小丫頭和那個僕人膽敢冒充我姑父的事講給她聽,我講得很亂,我的話常常被我的眼淚打斷,但使我感到驚奇的是,母親聽我講話時老是皺著眉頭,姑母卻十分冷漠地說:

  「他大概是看見了我那個『死鬼』!」說完,她轉身向我,接著又說,「我的朋友,你也不該多事。到什麼廟裡念什麼經。賤丫頭犯了罪,我懲罰她。她是我的丫頭,我高興怎麼治她就怎麼治她。就是這話。」

  母親卻接口說:

  「這個自然。你在好姑媽家做客,就不該輕舉妄動。你不該跑到馬房去。你要是跟我們一起坐坐,或者在園裡玩玩,就什麼事也沒有了。以後千萬別這樣。你姑媽心腸好,要是我,非罰你跪在小丫頭那裡不可。我才不替你說情呢,我只會說:活該!」

  幸好,姑母非但沒有要我罰跪,而且這一次她決定顯顯自己的仁慈,便叫來一個丫環,吩咐她去把受懲罰的小姑娘放掉。

  「說句老實話,我已經忘了娜塔什卡,」她說。「對待丫頭,本來不該姑息,不過,看貴客的情面,這次饒了她——讓她為我內侄向上帝祈福把。唉,好嫂子,這些賤丫頭真難對付!莊稼漢淨胡來——於那種作孽的事是用不了多少時間的!」

  「用不了多少時間!」母親隨聲附和說。「唔,好妹妹,你那個『死鬼』……身體還好嗎?」

  「不知飽足的餓狗,拿他沒辦法!又吃得又喝得,又喝得又吃得!為了他,我可沒少賄賂官家……唉,可惡透了!就因為他,我得出錢養活整個地方法院……他偏又不死!要是死了,就可以了結這場官司!」

  「他不鬧事了吧?」

  「不鬧了,現在老實了。這,我沒什麼好抱怨的,他不亂來了。不過,我親愛的,我可不讓他跟我多說話。他要是不老實,我馬上叫人綁住他,送他去見警察局長……就說我家裡來了個流浪漢,冒充是我的丈夫……您高興怎麼就怎麼發落他吧,我可不要他!」

  「你不怕追究責任嗎?」

  「追究責任?追究好了——反正也弄不清楚!我有時也想:沒法兒!索性把他流放到西伯利亞去……要知道,人口調查①時,他是列在我的家權名冊裡的,因此,不管是縣警察局長,還是省警察署長,都應當照我的意思處理他!當時我們家裡出了一件事:波塔普卡木匠死了,我們用貴族薩維裡采夫的名字葬了木匠,把我男人改名為家奴波塔普卡·謝苗諾夫,讓他逃避了兵役。所以,現在我可以隨意處理他!唉,我如今變得役頭腦了,真沒頭腦了!我思前想後,非把他這個痞子流放出去不可,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可是轉而一想我又可憐他了。官司難打啊!法院裡那些文案師爺靠我養活了二十年,他們象一群蒼蠅,老在我身邊嗡嗡地叫……他們叫我完全破產了,弄得我要去討飯了!我的光景很不好,因為我賣出去的,收進來的,全落到那些殺千刀的手裡去了:你想看看我那個怪物嗎?……」

  ①指俄國十九世紀初為計算人口稅而作的一次人口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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