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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八、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姑母

  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姑母是父親最小的妹妹(在寫到她的這個時期,她剛五十出頭),住在離我們家不遠的地方。

  然而,我記不起,在買後沼鎮的莊地以前,我們曾否上她家去過,我也記不起,她曾否到我們家來過,因此我根本不認識她。她在波爾菲利·瓦西裡依奇爺爺家裡「做姑娘」的時候,大家便不喜歡她,管她叫野人。後來,她出了嫁,隨心所欲地過日子,這個名聲就更加大了。人們數落她在經營產業方面的種種幾乎是駭人聽聞的事實,以及她在家庭生活方面的某些純屬虛構的行徑。例如,人們說她在娘家做姑娘的時候,活活擰死過一個侍候她的貼身小丫環;又說她嫁的是個死人,等等。父親避免談論她,愛說刻薄話的母親左一聲惡霸右一聲浪貨的罵她。總之,無論是親戚,還是鄰近的地主,跟薩維裡采夫(姑夫家的姓氏)家的人都不相往來,因此,他們過的完全是人所共棄的、孤單的生活。

  人們當著兒童的面,雖不誇張,可也毫不隱諱地高聲談論著的這些故事,不消說,對孩子們的想像力起了強烈的作用。拿我來說,我出世以來沒見過這位姑母一面,竟也將她設想成一個瘦猴精(我在書籍插圖上見過這類女人),穿一件淺灰色的長袍,向前伸出兩隻手臂,手上長的不是指頭而是尖利的爪子,臉上長的不是眼睛而是兩個張得大大的窟窿,頭上長的不是頭髮而是蜷曲著的小蛇。

  但是,在我們買下後沼鎮的莊地之後,情況發生了變化。原來,這位姑母的領地燕麥村恰好在紅果莊和後沼鎮之間的半路上。因為馬匹還不習慣拉著車一口氣走四十多俄裡路,那會累壞它們的,所以必須在半路上餵料一次。平常,我們在號陶河畔,燕麥村斜對面的一家騾馬店裡打尖;但是,母親以她素常的精打細算的精神,盤算下來,認為與其在騾馬店花冤枉錢①,不如到好妹妹家裡歇兩、三個鐘頭划算;至於好妹妹,她當然樂意恢復親戚關係,竭誠款待貴客。

  ①這筆冤枉錢有多大數目,一看下列賬單便知:一普特喂馬的乾草(燕麥是自己帶去的)——二十戈比;馬車夫和僕役的早飯——三十戈比;茶炊和一罐牛奶——三十戈比。主人吃的是自己家裡做的食物,那包著燒雞的藍紙、那夾著煎蛋的圓餅和半隻篩過的細麵粉做的麵包,現在還歷歷如在眼前。侍女吃主人剩下的殘食。只有遇到陰雨天才需要花「旅館」錢(約二十戈比);遇到晴天,母親便吩咐在菜園裡歇口氣兒。總計:八十戈比,充其量也不過一盧布紙幣。——作者

  有一回——那是在夏天——母親準備去後沼鎮,並且帶我一道去。這是我們第一次(然而也是最後一次)拜訪薩維裡采夫家。我現在還記得,好奇心曾使我興奮得坐立不安。我發揮我的想像力,描繪著我早先已經創造出的潑婦形象,她將威嚴地出來迎接我們。母親也一再躊躇,跟侍女阿加莎商量了好幾次。

  「去不去呢?」

  「您看著辦吧,太太。」

  「她恐怕不會招待我們!」

  「怎麼會不招待……您別這樣說!她連高興還來不及呢!」

  母親猶猶豫豫,考慮了一陣,接著說道:

  「她興許會叫她的福木卡出來見見我吧!」

  「也許她不好意思吧。不過聽說,他總是跟姑太太一張桌子吃飯……」

  「嗯,行,那我們去吧!」

  可是,過了一陣,母親又動搖了,於是談話又開始,內容卻相反。

  「別去現醜吧,」她說,然後轉身對車夫加上一句:「上騾馬店!」

  因此,當母親改變主意對車夫高喊一聲「上燕麥村!」,馬車掉頭向燕麥村駛去的時候,我的心不禁怦怦地亂跳起來。

  馬車離開大路,沿著軟軟的村道,向一座不大的地主宅子駛去;宅子聳立在院落深處,院子圍著柵籬,四周還種了白樺樹。

  果然,等著我們的是一幅頗不尋常的景象。院子裡空無人跡;柵欄門緊閉,柵籬裡面沒有一點聲音。烈日如火,連拴在倉庫旁的看家狗聽到我們的響動,也不吠叫,只是懶洋洋地把頭轉向我們。

  好象是忘卻之神親臨此間,拿它的神幕蓋住了一切有生之物。可是,過了兩、三分鐘,從屋角後面鑽出一個穿著破禮服的人來,我們大聲問:「阿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在家嗎?」他停住腳步,用手掌在眼睛上方搭個涼棚,朝我們這邊張望了一下,隨即消逝了。接著,一個穿著破舊的無袖衫的女人跑出女僕室的臺階,略站片刻也不見了。最後,透過柵欄門,我們看到宅子裡開始奔跑、活動起來了。大門開處,一個穿黃土布上衣的赤腳少年從宅子裡跑出來,給我們開了院門。

  我們的車來到臺階前的時候,姑母已經站在那兒。她是個未老先衰的老太婆,瘦骨嶙峋,牙齒幾乎掉光,滿臉皺紋,花白的頭髮被風吹得蓬蓬松松。我仿佛覺得,在這蓬鬆的頭髮裡蠕動著許多小蛇。此外,她身上穿著一件淺灰色印花布做的舊巴拉洪①,也跟圖畫上的一模一樣。

  ①一種做工粗糙的肥大的長袍。

  「唉呀呀,我的親人們!唉呀呀,恩人們:到底想起我老婆子啦,太太!」她用顫抖的聲音同我們寒暄,張開雙臂,準備再一次擁抱母親。「你們大概是上後沼鎮去,半路上……畢竟比在騾馬店吃飯省錢呀……我聽說過了,好嫂子,我聽說過了!你買了塊寶地,發了財……喝,你真了不起!不簡單,什麼事你都單槍匹馬,親自動手,辦得又快又好!請到屋裡坐!謝謝,好嫂子,你總算想起我了。」

  在姑母東扯西拉,而且不無譏誚意味地致她的歡迎詞時,我惶恐地等待著她要向我說的話。

  「你還帶了一個小把戲……唔,我真高興!這是老幾呀?」她轉身向我,抓住我的雙肩,用她乾癟的薄嘴唇吻我。

  「這是老八……家裡還有個小的……」

  「那是老九……咹,瓦西裡哥哥也真有能耐:六十多的人,你瞧,還這麼老不正經:不用多久,還有老十呐……唔,願上帝保佑你,好嫂子,願上帝保佑!等一等,等一等,小寶貝,讓我瞧瞧你象誰!唔,正是這個樣兒,活象瓦西裡·波爾菲雷奇哥哥,一個模子裡倒出來似的!」

  她把我的身子扳過來轉過去,就著光亮,前前後後地端詳我。

  應當說,我對這類粗俗的戲謔早已見怪不怪。在我們家裡,或者鄰里家裡,人們對於婦女的名譽是不怎麼維護的。男鄰居們和女鄰居們幾乎是滿不在乎地互相低毀著。誰也不想想這些流言蜚語是否有一星半點合乎情理。流言蜚語好象個連環套,把大家套在裡邊,同時它又是先生們、女士們,尤其是女士們,出門作客或者呆在家裡,茶餘飯後唯一談得十分起勁的話題。我個人幾乎不能理解,這種粗俗的戲謔究竟有何意義,但是,因為這種話聽得太多,我也就不覺得奇怪了。

  母親心裡明白,她上了大當,在喂馬的兩、三個小時中,她不得不聽一大堆下流的風言風語了。因此,在進房以前,她趕忙吩咐車夫不要卸馬。但是姑母根本不願聽到尊貴的親戚很快就走的話。

  「唉呀呀,唉呀呀!嫂子,不管你怎樣見怪我,你也別想走!」她驚呼道,「我不放!要知道,我的朋友,即使我說了什麼不妥當的話,那也是無心的!……確是這樣……我本是個無心的人,如今變得更無心了:有時候我心裡啥事也沒有,可是我老是一個勁兒說呀、說呀!請吧,請進房裡去吧——不招待招待你,我決不放你走!」她轉向我說,「你也別想走!小傢伙,出去玩兒,到園子裡去摘莓子吃,讓我跟你媽媽談談家常。唉呀呀,我的親人們!唉呀呀,恩人們!寒來暑往,我們多少年沒見面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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