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二九


  無論是父親或是母親,十多年來從沒有看過拐角村一眼。母親喜歡到別人家串門,吃吃喝喝,可是好姐姐沒有什麼款待她。因為產業經營得極不得法,她們自己也過著半饑半飽的生活,只有牛奶、漿果和麵包吃,倘若不是可以在紅果莊過冬,真不知她們怎樣解除凍餒之憂。幸虧奧爾加·波爾菲利耶夫娜在遠處有兩個小莊子,三十來個農奴,他們繳給她為數不多的代役金。這筆可憐的進款,雖說全是二十戈比和十五戈比的零錢,倒也救了她們的急。

  她們象名副其實的隱居修女一樣在紅果莊過冬。她們一經住進「耳房」,除了吃午飯和做節日彌撒,便不再離開那裡。住在我們家閣樓上的只有兩位好姐姐和幾個孩子;孩子們到了夜間才到樓上兒童臥室裡去睡覺。其餘的房間全空著,被一條長長的黑暗的甬道隔成兩半,樓下有一道又陡又黑的樓梯通到甬道上。白天裡,各人有各人的事,忙得不可開交,很少有人上樓,所以甬道裡不但黑咕隆洞,而且寂靜得可怕。一點極其輕微的索索聲都會使好姐姐嚇得渾身發抖,不由得派安努什卡去看看是否有人來了。但是特別使她們害怕的,是甬道兩頭的頂間,大家知道,那裡是妖魔鬼怪最喜歡藏身的地方。馬麗亞·波爾菲利耶夫娜在頂間的門上塗了個十字架,藉以鎮邪避魔,但是母親知道這件事後,立即下令擦掉十字架,並且威嚇兩位好姐姐,說是要把她們攆出紅果莊去。

  她們倆從早到晚關在屋子裡。奧爾加·波爾菲利耶夫娜多少還有點事可做。她會刺繡,會用彩色的箔紙做聖像的框飾。可是馬麗亞·波爾菲利耶夫娜百事不會,卻老是在狹長的房間裡跑來跑去,扇起一陣陣陰風,存心不讓妹妹好好做活。

  供給好姑姑的飲食更是十分簡慢的。早上,給她們送上樓去兩杯沒有放糖的冷茶,外加兩片薄薄的白麵包。吃午飯的時候,把、菜先端到她們面前,讓她們優先挑最壞的食物。我現在還記得,為了不讓別人等候自己,她們怎樣在開飯前一刻鐘便畏畏縮編走進餐室,佇立在窗前的情景。母親進去的時候,她們向她迎上去,但母親幾乎總是用冷酷的口吻回答她們說:

  「喲,你們還想親吻吧!天知道我們有多久沒見面啦!」

  整個午飯時間,她們低眉順眼地盯著盤子,一言不發的坐著。她們只喝點湯,吃幾塊甜點心,因為別的食物她們的牙齒對付不了。

  母親在場,她們不敢隨便動彈。在飯桌上,無論別人講到什麼,還是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她們都不敢插嘴。她們默默地坐著吃飯,吃完飯默默地走到父親和母親身邊,行禮致謝,然後回到樓上,直到第二天吃午飯時才下樓來。

  她們靠什麼填飽肚皮,這是一個謎,誰也沒想到去揭曉它。連父親對這個問題也不感興趣,顯然,只要沒有人打擾他,他就很滿足了。安努什卡有時在女僕室裡跟女僕們一塊吃早飯和午飯,她將下人吃的菜湯、燕麥粥或者黑麥糊糊倒進一隻小碗裡,藏在圍裙下,偷偷拿去給「小姐」吃。但是有一天,這件事給母親知道了,她十分嚴厲地禁止了這種行為:

  「人家是貴族小姐,」她挖苦說,「貴族小姐不應當喝奴隸喝的湯。我是商人女兒——連我也不喝那種玩意兒。」

  總之,好姐姐成了兩具類似木乃伊的生物;她們被遺忘、被拋棄在空氣污濁的陋室裡,甚至不再意識到自己的孤苦伶仃,象裝在棺材裡似地呆在這間命定的避難所中,無聲無息、糊裡糊塗地打發著日子。然而,她們不得不用自己瘦骨嶙峋的雙手緊緊抓住這個可憐的避難所。住在這裡,至少是暖和的……倘若好妹妹安娜·巴甫洛夫娜生了氣,說:除了你們,靠我養活的人還有的是呢!那麼,她們到哪裡去藏身呢?

  連馬麗亞·波爾菲利耶夫娜也安靜了,當別人提醒她可能發生這種變故時,她便嚇得縮做一團。總之,她怕母親怕到了極點,一聽人提到母親的名字便撲到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裡。

  唉!好姐姐的預感果然很靈驗。當紅果莊莊園的大門永遠將她們關在外面時,她們的大限之期便到了。

  這時候,母親已經能夠自命為財主了。三十年代初,她成功地弄到了一片相當大的莊地,它離開紅果莊四十來俄裡,距拐角村不過五裡之遙。這是一個大商鎮,名叫後沼鎮,它包括好幾個小莊子,一共有三千多名農奴。後沼鎮本來屬￿三個地主所有,其中一位把自己的產業,連同一千二百名農奴委託監護院代為拍賣。母親聽到這個消息後,決定拿自己那筆為數不多的嫁資去冒一下險,便上莫斯科去了。成就遠遠超過了最大膽的期望。拍賣場上,除了一位事先買通的對手外,再沒有別人參加競買,於是,這份產業便以「轉移債務」的方式為主,以支付少量現款的方式為輔,成交下來,落人母親手中。

  這份產業包括的土地不多,但從農奴手裡收的代役金卻很可觀。就當時的情形而論,這倒正合需要。這筆買賣賺頭很大,除去支付利息和償還債款,一下子給母親提供了一年一萬五千多盧布的純收入。此外,夏季裡,後沼鎮的農奴要到紅果莊「應差」,花三、四天功夫拾掇全部麥茬,收割相當大一部份草場。這樣一來,紅果莊的出息也扶搖直上了。家境的興旺有了牢靠的基礎。

  但是對兩位好姐姐來說,這卻正是一件萬分可悲的事。母親一向不喜歡紅果莊,買了新莊地之後,她更感到住在父親祖傳的老窩裡十分氣問了。在後沼鎮也有一幢地主住的宅子,雖說房子小,設備差,但母親並不嫌棄。她喜歡鎮上熱鬧的街道,老是開著店門的鋪子,用她的話來說,鋪子裡除了買不到鳥奶,要什麼有什麼。鎮上每星期還有一次集市,四鄉的人成群結隊來趕集。她喜歡後沼鎮那座有五個圓屋頂的教堂,裡面有一口五百普特重的大鐘。她喜歡代役制莊地上的新的、繁忙的活動。收到的代役金都是零錢,因此得一筆筆仔細清點,得一筆筆仔細記帳。難道只有代役金好收嗎?這樣好的莊地,只要肯下功夫,其它的進項是不會少的。可以向買賣人徵稅,自己開鋪子,開騾馬店,開客棧……。只有一樁不好:田莊上的土地很分散,和另外兩個地主的莊地,大齒交錯,人家的莊稼漢們,由於缺乏管理,散漫慣了,恐怕需要相當長的時間,他們才能適應新來的女地主的要求。不過,這倒給她提供了大顯身手的機會。於是進行談話,協商;有的事得心應手,有的事得上法院解決。事事都得考慮,都得費口舌。母親也開始並不怎麼恐懼地想到要進行訴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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