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二八


  「你讓她們來嗎,太太?」他畏葸地問道。

  「讓她們來好啦!把樓上那間耳房騰給她們,讓她們在那兒過冬,」母親答道。「不過有個條件,她們不得過問我們家裡的事,一到五月,就得回她們拐角村去過夏天。我不願意在夏季裡看見她們——礙手礙腳,討人嫌。她們就會跳來跳去,腳不停手不住,正經事一竅不通。我可要把我們家裡的事辦得井井有條。你那兩位好姐姐管家的時候,我們得過什麼好處?——屁的好處!我可要把……。

  母親開始沉入幻想中。她那缺乏經驗的腦袋裡裝了許多經營計劃,為此必須把紅果莊的經濟地位建立在鞏固的基礎上。加上這時她已經有了兩個孩子,也得為他們想想。不用說,她的這些計劃,也象鄰里們經營產業的辦法一樣,完全建立在陳規舊習的基礎上,因為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供她效法。她希望至少做到:家裡的東西都有個重量、尺寸或者數目。

  紅果莊的經濟在這方面可說是糟糕透頂。穀物從場上送來沒有數量,倒進倉去,也沒有數量。

  「誰也不會偷糧食!大家吃得飽飽的!」好姐姐說,並且報告好弟弟,打谷期已經結束,謝天謝地,倉裡裝滿了糧食。

  很可能真的沒有發生過盜竊的事,但是取糧食的時候,誰都是需要多少就拿多少,或者說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沒有帳目。尤其麻煩的,是家奴們象雨後蘑菇一般大量繁殖起來,除了單身人之外,全都是靠月糧過日子的僕人。到了年底,倉裡的糧食已經所剩無幾,賣給當地的糧食販子,掙不到幾個錢,因此,家裡是沒有什麼現錢的。

  馬廄、羊圈、牛欄的管理同樣是一團糟。草場雖多,乾草卻總是不夠用,因此,初春時分把牲畜趕到野外去時,它們已經餓得奄奄一息。奶制品根本談不上。每天早上派人到牛欄去為主人取牛奶,只要一年四季不缺奶油吃,大家便心滿意足。這是一段使僕婢們後來久久不能忘懷的幸福時刻。

  母親對她自已經營的一切產業都有重量、尺寸或者數目。

  在打場期間,她整天呆在場上,親自監工,要人當著她的面量好揚淨的穀物,然後當著她的面把量好的穀物倒進糧倉。她還設立了收支帳簿,每年要盤點兩、三次庫存。她已經不是籠統地說她的糧倉裡裝滿了糧食,而是直接的說打了多少擔①糧食,她打算賣掉多少擔。

  ①原文為俄石。一俄石約台我國兩百多。

  其次,她注意到月糧制度。她不敢立刻取消它,因為這個老規矩到處還在通行,但是她將這一辦法大大加以縮減。最主要的縮減辦法是:有幾家家奴原來用主人的飼料餵養兩、三頭母牛和幾隻綿羊,她一下子把牛減為一頭,羊減到兩隻,超過這個數目的牛羊,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律沒收,把它們趕到主人的牲口棚裡去。

  總之,事事都訂立了前所未聞的新規矩。家奴們驚慌萬狀,以至在頭兩、三天裡簡直可以感覺出在他們中間起了騷動。父親本人不贊成這些新辦法。他過慣了平靜的生活,習慣於大家相安無事,沒有人怨天尤人,沒有人牢騷滿腹,可是現在,每天要進行審判、偵訊、清算。他特別不滿的,是母親撤換了從前的村長和女管家。他甚至試圖替他們說情,但是象往常一樣,他一開口便猶猶豫豫、有氣無力,因此,年青的女主人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堅持住了自己的意見。

  經過這些努力,一兩年後紅果莊已經開始有了現款收入。

  但是,久而久之,我們家裡的人口也一年年增多起來。

  結婚十二年以後,二十年代下半期,她已經有了八個孩子(那時我剛剛出世),她開始認真地考慮,該怎樣安頓這一大群小把戲。家裡請了幾個女家庭教師;大姐已經滿十一歲,大哥十歲;得送他們到莫斯科去住收費的官立學堂。看到了這一點,同時,為了使收支平衡,母親便年復一年地擴大著紅果莊的經營範圍,開墾荒地,增辟草場,一句話,她從農奴勞動中榨取它所能提供的一切油水。但是農奴勞動不可能漫無止境地加強,父親原有的三百六十名農奴,無論怎樣壓榨,終歸還只是三百六十名農奴。

  從這時起,一種拼命省衣縮食的狂熱浸透了母親的身心,甚至後來,我們家已經可以稱得上富裕人家的時候,這種狂熱也沒有消退。在這種狂熱的支配之下,每一塊麵包都要精打細算,每一張吃閒飯的嘴都是可恨的嘴。她特別憎恨「好姑姑好姐姐」,把她們看做一種敗家的慢性瘟疫。

  姑姑們完全服帖了。根據已經形成的慣例,她們在基督變容節前夕來到紅果莊,到四月底,河裡剛剛開始漲水、有了勉強可以通行的道路的時候,便回拐角村去。但無論是在那邊還是在這裡,她們的日子都過得非常可憐。

  在拐角村,主人住的宅子幾乎快要倒塌,要修又沒有錢。屋頂漏雨;房間裡的牆壁上滿是一條條漏水的痕跡,地板金鬆動了;風從窗戶甚至從牆縫裡鑽進來。兩位女主人以前從沒有管過這個莊園;她們壓根兒不曾想到,有朝一日倒了楣,還得來住這種破房子。

  拐角村的產業,象她們當權時的紅果莊一樣,經營得也是亂七八糟,而在她們歸來以後,越發弄得一塌糊塗。

  她們不僅沒有任何經營產業的打算,而且還性格乖戾,刁鑽古怪,連最忠心的僕人都給弄得忍無可忍。拐角村莊園是屬￿特別乖張的馬麗亞·波爾菲利耶夫娜名下的。

  她回來過夏天的時候,覺得自己得到了自由,便急於設法補償自己在冬季裡受到的委屈。她成天淨想些淘氣的把戲。時而用嚼碎的麵包在牆壁和窗戶上畫十字;時而挑塊最不牢實的地板,冒著摔壞身子的危險,在上面跳來跳去;時而在房間當中擺個讀經台,端著點燃的蠟燭,圍著讀經台繞圈子,把自己想像成新娘子,向約瑟夫·普列克拉斯內依送飛吻。有一回,她甚至用煤炭緒賢妻奧列加大公夫人①的像畫上鬍子,給聖涅斯托爾畫像的額頭上畫了一隻角②。妹妹和僕人寸步不離地跟著她,生怕她放火燒掉莊園,或者她自己有個三長兩短。

  ①奧列加,基輔大公伊戈爾之妻。

  ②聖涅斯托爾,基輔山洞修道院的高僧。西俗,說某人頭上長角,意即其妻不貞,與我國「戴綠帽子」意同。

  領地很小,總共只有四十名農奴,但是姐妹倆卻滿不在乎地使這有限的經濟力量幾乎打了個對折。在農忙季節裡,她們派農民徒步給各處教堂和修道院送蜜粥①和追薦亡人的名冊②去,或者打發農民趕著滿載食品的大車,把食品施捨給她們所崇敬的各種朝聖香客。有時,聽說某城或某村(即使遠在一百俄裡以外)要舉行宗教遊行或者迎神會,她們也要親自去朝拜一番。全區聞名的那輛黃馬車準備停當,姐妹倆便登車啟程,在外面奔跑一兩個禮拜,一處朝拜完了又趕到另一處去朝拜。這些旅行,從經濟上來看,倒也是件好事,因為她們不在家裡,農奴們反而可以安心幹點活兒,但是,這兩位與眾不同的老姑娘即使出門在外,也不肯安靜,她們不斷要家裡派馬車送食品去,因此,她們表面上雖不殘酷,實際上卻在短期內把農奴們折磨得精疲力竭,使他們成為全縣最不幸的人。

  ①葬禮之後,酬謝客人的食物。

  ②神甫在祈禱時朗讀名冊內的亡人姓名,以示追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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