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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六、兒童——論前章所述種種

  現在,當我已經老態龍鍾的時候,我常常回想起我的童年生活,而每逢我看見兒童時,我的心便不禁難受起來。不過,請讀者放心,我決不會為此將你引導到抽象的理論和概括的總結的領域裡去。比如說,我不會向你證明,我所以對兒童問題感到憂慮,是因為這個問題解決得好壞,與國家的興亡有密切關係;我不會引證我們在學校裡學到的關於兒童是未來歷史命運的安排者的論點。不,我簡單地、直截了當地說吧,我所以可憐兒童,不是為了某些社會主義的原理,而是為了兒童本身。

  不過,我請求讀者不要以為,我認為抽象的理論和概括的總結全是毫無意義的空話。不,我過去相信、現在仍然相信它們的生命力;我一向確信、現在也沒失去這個信念:只有依靠它們的幫助,人類生活才能奠立正確而牢固的基礎。我一生的活動中、我整個身心中的最好部分都獻給了對這個真理的準確表述。「不要陷入眼前的瑣碎事務而不能自拔,」我這樣說過、也這樣寫過,「而要在自己心中培養對未來的理想,因為理想是一種特殊的陽光,沒有陽光的賦予生命的作用,地球會變成石頭。不要讓您的心化成頑石,要經常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在未來的遠景中閃爍的那些發光的點。只有無遠見的人才會覺得那些發光點是沒有根底、與現實無關的東西;其實,它們並不否定過去和現在,它們是由過去遺留下來、受現在鍛造的一切美好的、合乎人道精神的成果。差別僅在於,光輝的思想在創造對未來的理想時,排除了一切邪惡和黑暗面。而人類過去和現在仍然在邪惡和黑暗的桎梏之下受苦受難。」

  遺憾得很,我的婉言勸告成了荒漠中的呼號。當然,也有過這樣的時候:我覺得社會踏上了信仰之路』——這時我的心便歡騰起來。但是這只是曇花一現的海市蜃樓,它立刻又為最嚴酷的現實所取代。「時弊」重新佔有人心,社會重新沉入無謂的混亂;黑暗愈加濃厚,無盡期地遮蓋了一度照耀過生活的荏弱的光明。也許(誰知道呢),不用過多久,那些對理想的樸質的論證便只會引起無恥的訕笑吧……

  還是回過頭來談談兒童。假定要相信一種公認的意見的話,那麼,童年是人生最幸福的時期這意見倒是可信的。童年時代無憂無慮,不會為未來擔優。童年時代即使有痛苦,那也是孩子式的痛苦;有眼淚——也是孩子式的眼淚;有惶恐——也是轉瞬即逝的,甚至不可能完全確切地表達出來。請看看格利沙或者馬麗亞吧——他們的小臉上淚猶未幹,已經又綻開了笑容。請看看兒童怎樣無牽無掛、快樂地歡蹦亂跳吧,他們整個身心沉浸在眼前的歡樂中,壓根兒不會想到,在他們周圍的世界中潛伏著腐蝕千千萬萬生命的某種邪惡的因素。他們的生活在一成不變的程式中流過去,自由而乎靜,今日猶如昨日,但是這種單調的程式並不使他們感到膩味,因為對他們來說,只要能經常保持快樂的心情,生活便有了內容。兒童的一切活動表明他們的心情處於安然的狀態,因此,他們能在轉眼之間忘掉他們所遇到的幾乎察覺不出的痛苦。只是必須注意使兒童的身心得到正確的發展;必須防止那足以毀掉他們的未來的那些物質上的誘惑和道德上的腐蝕。這個任務應當由明智的教育學擔當起來,而且在完成這個任務的時候,不應使兒童感到他們頭上壓著一根戒尺。

  這便是公認的意見。長期以來,我撇開個人的經歷,也是這樣想的。表面現象迷惑了我。無憂無慮地嬉戲;不知邪惡為何物;根本不考慮自己的未來;一心一意享受當前的歡樂——難道能想像出比這更值得羡慕的命運嗎?啊,孩子們啊孩子們!他們的心為指導者提供了多麼容易收效、容易接受影響的土壤啊!人們對兒童說:應當愛爸爸愛媽媽——他們便愛爸爸愛媽媽;人們說,還要愛伯叔姑舅、愛兄弟妹妹、甚至愛正教教徒——孩子們便為他們祈禱。這是孩子們對近親遠戚的並不複雜的義務。除了這些,還傳授一些同樣簡單、同樣便於接受的規矩。玩耍時不要高聲喧嘩;吃飯時要坐端正,大人談話時不要插嘴;平時要面帶笑容,有客人在場尤應如此,等等。哪一個父母,包括最不中用的父母在內,會感到難於將這些基本規矩灌輸到易於接受影響的兒童心裡去呢?哪一個幼小的心靈會不歡迎這種易於遵循的規矩呢?當孩子進入少年時期,而父母感到沒有工夫或者在教育孩子上有困難時,明智的教育學便出現在他們的位置上,在託付給它的tabula rasa①上寫上自己的字跡。它教孩子尊敬長輩,避開沒有教養的人群,態度謙和,勿為有害思想所左右,等等。借助於這些新的規矩,「教育」的範圍逐漸擴大,把一顆蜂蠟似的赤子之心融化到應有的軟度,使懷疑的蠕蟲無法鑽進兒童心靈的深處。

  ①拉丁語:乾淨的黑板。

  懷疑!——難道懷疑同兒童理應永遠歡樂這一思想可以相提並論嗎?懷疑——不是人類生活的毒物麼。一旦有了懷疑,人便會破天荒第一次懂得什麼是不義,什麼是人生的重擔;隨著懷疑的侵入,人便會開始比較、分析自己個人的活動,以及別人的行為。於是,痛苦,深深的、難於忍受的痛苦便會開始落到他的心頭;隨著痛苦而來的是怨言,這離忿恨只有一步之差……

  哦,不!明智的教育家們當然不能容許這類現象出現。他們要使兒童的心靈保持混沌狀態,原封不動,使兒童的心靈不為醜惡所侵入。這還不夠,他們還竭盡全力使童年期的年限儘量延長,直到有一天,生活的無堅不摧的力量自然而然地闖入兒童的心靈,並且宣佈說:從今天起成年時代已經到來,是補償原封不動和混沌狀態的時候啦!

  再說一遍:長期以來,我也是按照關於童年時期享有某些特權的這種公認意見來考察兒童問題的。但是,我越是深入考察兒童問題,越是經常想到我的親身經歷和我家的往事,我的見解的虛妄性便越多地暴露在我的面前。

  首先,我想到了橫溢在人類社會中的災禍的異常強大的力量。災禍緊緊地扼住一切活人,只有極少數人能逃脫它的魔掌,但就是他們,往往也要背上老實人這個不值得羡慕的名聲。矚目回顧,遍地都看到災禍和在災禍的桎梏下輾轉呻吟的人民群眾。災禍是多種多樣的,覺醒的程度也各不相同。人們以不同程度的覺悟對付災禍加在他身上的桎梏,而桎梏卻是人人必須承受的義務。社會制度的基石的錯誤性和動搖性,則是這個義務的根源所在,因此它①既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社會階層,也不會放過人生中的任何一個時期。它②既然自上而下地貫穿著整個社會,便不會將兒童置於它的影響之外。

  ①指承受桎梏的義務。
  ②指承受桎梏的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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