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二一


  我便照那上面說的準備起來;但是,既然讓我自管自,我便隨性之所至,有時讀這門課,有時讀那門課。我學得很快,但是我學到的東西,互相之間沒有任何聯繫,只是一堆支離破碎的知識。不言而喻,這樣的學習,無論表面上顯得怎樣成功,也決不可能為訓練邏輯思維能力提供牢固的基礎。

  這年年終,我腦子裡紊亂極了,在我翻閱考試綱要時,不禁惶恐萬狀,竟至無法確定,除了預修班,我是否能通過一年級的嚴格考試。我覺得我缺少一個能貫串首尾的中心環節,而且由於這個缺點,只要一道教科書上所沒有的最簡單的試題、最容易的問題,都會使我束手無策。

  從這個角度來看,我的學業並不比哥哥姐姐們好。他們雖然吃過不少苦頭,但是他們在學習上畢竟是循序漸進、首尾一貫,更何況他們五人同窗,可以彼此切磋。這種切磋是自然而然形成的,而且無疑幫了他們大忙。我固然沒吃過苦頭,可也沒得到來自任何方面的幫助。

  總而言之,孤單和沒有監督的處境,給我提供了比哥哥姐姐們大得多的自由,但是這種自由卻沒有帶來獨立自主一類的東西。表面上,我愛做什麼便做什麼,實際上,壓在全家人頭上的一股無形的力量,同樣壓在我頭上,而且我也得絕對服從它。這股力量並不是指誰的直接壓迫人的手,而是一般地指整套家庭生活方式。它凝成一體,敗壞周圍的氣氛,在這樣的壓力之下,人不可能養成獨立的性格。大家怎樣生活你便該怎樣生活,大家怎樣呼吸你便讀怎樣呼吸,大家走哪條路你便該走哪條路。在這樣的條件下,只有那突然出現的強烈、熾熱的光才能喚醒人類的良知,砸碎千百年奴隸制的鎖鏈;而在這道光照臨之前,整個人群,從權力無邊的主人,到早晚會戴上「紅帽子」的可惡的基留什卡,全都得在這奴隸制下討生活。

  那時在我看來,福音書便是這種充滿生機的光。

  我在教科書堆裡翻尋的時候,找到一本《四福音書》。因為它是必讀書之一,又是要考試的一個科目,所以我把它看得和其他的教科書同等重要。

  在此以前,我是否顯露過宗教方面的稟賦呢——這是一個問題,我的回答與其說是肯定的,不如說是否定的。

  我懂得,不僅熟讀經卷的信士和神學家,就是對「宗教」這個概念不甚了了的人都能極其熱烈地信仰宗教。我懂得,最蒙昧、最受壓迫的老百姓都有充分的權利自稱為皈依上帝的人,儘管他帶到寺院裡去的不是虛應故事的祈禱,只是一顆被蹂躪的心、一掬熱淚和滿腔歎息。這熱淚和歎息是無言的祈禱,減輕他心頭的積鬱,照亮他的生命。在這無言的祈禱的啟示之下,他有了真摯而熱誠的信念。他相信世界上有一種比暴虐高尚得多的東西,雖然他一出世便因為命定的、蠻不講理的妖魔的意旨而作了暴虐的犧牲品;他相信世界上有真理,真理裡面孕育著定會幫助他、領他走出黑暗的奇跡。讓日復一日的生活向他證明妖魔萬歲吧;讓奴隸制的鐵鍊一小時比一小時更深地咬住他枯槁的軀體吧,——他相信他的不幸終有盡頭,他相信終有一天,真理之光會照到他和別的啼饑號寒的人們身上。他的這個信念一直保存到他的淚泉乾涸,歎息聲消歇。對!妖魔必將破除,奴隸的鎖鏈必將掙脫,戰勝黑暗的光明必將降臨!假如生命不能完成這個奇跡,那麼死亡必將完成它。在他祈禱上蒼的神殿后面,有一個埋葬他的列祖列宗的遺骨的鄉村墳場,墳場設在那裡是有道理的。他的列祖列宗也曾經用同樣的無言的祈禱禱告上帝,他們也曾經相信同樣的奇跡。奇跡終於降臨:死神來向他們宣佈了自由。死神也將向他、信神的先輩所留下的信神的後人走來,給他添上翅膀,讓自由的他飛往自由的王國,去拜謁他的自由的列祖列宗……

  在這熱烈真誠的情緒中包含著祈禱的全部真諦和全部力量;但是(可惜!)類似的情緒我個人一點也沒體驗過。我知道許多祈禱文,能在不同的祈禱式中清楚地念出相應的禱詞,該站著便站著、該跪著便跪著做禱告,但是,我卻感覺不出自己受了感動或者得到了慰藉。在這種事上,家裡人做什麼我便做什麼,也就是說,完成一定的儀式罷了。全家人潛心祈禱,但是祈禱的主要目的不是為了清心寡欲,而是為了取得物質利益,因為根據他們自私的看法,祈禱是應該帶來物質利益的。他們說,你祈禱——求什麼,得什麼;你不祈禱——就一無所得。在他們眼裡,福音書決不是建造供人頂禮膜拜的神殿的基石,而是比神職人員的別種書籍略勝一籌的東西。大多數人甚至以為這個名詞指的是教堂做法事的時間。人們常常說:「當福音書還沒有念完的時候,我們來望彌撒了」,或者:「這件事發生在打鐘叫人念第二次福音的時候」,等等。福音書的真諦連最有文化教養的人也不明白。這並不是因為福音書的內容深奧,只是因為猥瑣的、但知貪圖口腹的生活目的,蒙蔽了他們的心靈。

  第一次看福音書的時候,我心裡產生了一種惶亂不安的感覺。我覺得很不自在。首先使我吃驚的與其說是新的思想,不如說是那些我從沒有聽說過的新鮮語言。反復的、越來越入迷的閱讀,使我明白了這些新鮮語言的真實含義,揭開黑暗的帷幕,使我看到了隱匿在這些新鮮語言背後的世界。

  這一切恰巧發生在四旬齋①期間。從農奴的勞苦和既定的生活秩序這個角度來看,這四十天在我們家裡雖然與乎常日子沒有兩樣(除了主人「吃素」之外),但表面上畢竟過得清靜一些。教堂裡每天為齋戒的農民舉行析禱儀式(主人和全體家奴在聖靈周②做齋戒祈禱,父親和姑姑還另在四旬齋期第一周和第四周做齋戒祈禱),這也提醒了主人,即使不懺悔,也該有所克制。連母親也好象意識到必須保持肅靜,她便關在臥室裡,除非萬不得已才出來審問和懲罰僕人。

  ①復活節前四十天的齋戒期。

  ②即四旬齋期的第五周。

  這些日子使我對生活的態度完全變了樣兒。且不說我滿心的歡欣,也不說我心目中對眾人的新的看法,——這是理所當然的事,而且只起著次要的作用。主要的是我讀了福音書之後,在我的心裡種下了人類良心的幼苗,在我的心靈深處喚起了一種堅固的、屬￿我自己的東西,有了它,那占統治地位的生活方式便再也不能那麼容易擺佈我了。在這些新的因素激蕩之下,我獲得了頗為堅定的原則,去評價我自己的行動,以及我周圍的人的現象和行為。一句話,我已經脫離渾渾噩噩的狀態,開始意識到自己是人。而且,我推而廣之,也意識到別人有這個權利。在這以前,我一點不理解啼饑號寒和苦難深重的人們,我看見的只是在牢固的現存秩序支配下形成的人的個體;現在,這些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光耀奪目地站在我面前,他們大聲疾呼,反對與生俱來的、除了枷鎖便一無所有的不合理現象,他們頑強地要求恢復被剝奪了的參加生活的權利。我心裡突然產生的這種「自己的」東西告訴我,別人也有這種同樣有力的「自己的」東西。這種覺醒的思想不由自主地使我轉而想到具體的現實生活,想到幾十個在女僕室和下人飯堂裡長籲短歎、挨打挨駡、受苦受難的人們。

  我不想拿這一點來說明我的心已變成愛人類的策源地,但無疑地,從這個時候起,我對家裡的僕人的態度發生了深刻的變化,以前玷污過我舌頭的那些侮辱農奴人格的肮髒稱呼,從此永遠地消失了。我甚至可以肯定地說,這個因素對我以後整個人生觀的建立發生了不庸置疑的影響。

  在這一年的自修的嘗試中,我所取得的主要的根本的成果,是我在大家一向確認只有苦命的奴隸存在的地方,發現了堂堂正正的人。

  春天裡(這時我已八歲多),姐姐從莫斯科回來後,我便由她來管。她從學校裡帶回了許多抄本;她待我嚴厲極了。母親重新燃起了希望:想讓我在姐姐的指導下,用一年的時間補習好投考寄宿學校二年級或者三年級的課程,這樣她便可以在我身上省掉一筆學費。但是我認為,我沒有理由說,姐姐採用的教育方法比我自修更為高明。只有一個方法我感到非常突出,那就是從那以後,我要獲得知識與其說靠詳盡的講解,不如說靠打罵和體罰。總之,哥哥姐姐們在讀書時吃過的苦頭,現在輪到我來消受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