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一四


  她鎖好房門,坐在一張大寫字臺旁,把錢匣子拖到面前來。這個錢匣子一向放在寫字臺上,正好對著她的床頭,因此,她隨時都能看見它。錢匣子裡,除了銀錢,還存放著安娜·巴甫洛夫娜理得整整齊齊的重要信件。各處田莊的往來信件另外紮成一束;法院、監護院、大孩子們的信件也一束一束的分別捆好。

  首先,安娜·巴甫洛夫娜清點現金,查明分文不短。隨後,她解開一束一束的信件,依次檢查是否有忘記辦了的事,有沒有需要寫回信或者下命令的事。這需要花許多時間,但都毫不拖延地辦完了。在這方面,安娜·巴甫洛夫娜滿可以自稱為楷模。她總是今日事今日華。她的記性很好,什麼小事她都記得,但她並不依仗記憶力,無論辦一件什麼事,她都要留下一份證明文件。村長也好,管家也好,都知道她這個習慣,從來不敢推翻她所肯定的東西。她有相當多的訴訟案件,全部進程她記得一清二楚,連她所信賴的、深知案情機密的彼得·朵爾米東迪奇·莫吉裡采夫,縣地方法院的官吏,也從來不敢將她出賣給她的對手,因為他知道,她能憑著自己的敏感,察覺出他的背信棄義的行為。

  一般說,與其說是莫吉裡采夫指導她打官司,毋寧說是他聽取她的意見,然後將這些意見寫成合乎法律規定的文書,並指點她向什麼機關、什麼人行多少賄賂。在行賄方面,她總是唯他的指點是從,因為她意識到,為了打贏官司,多行賄總比少行賄的好。

  這一次要辦的事相當多,因為今天有機會托人捎信到莫斯科和一個田莊上去。

  安娜·巴甫洛夫娜拿出一張灰黃的紙,裁做四塊。她捨不得用紙,總是儘量用零碎紙頭寫信。為了節省郵資,她寧可等到有便人捎信的機會才寫信。在這方面,也象在別的方面一樣,表現出極其嚴格的節約。

  她的筆頭在四開的小紙片上迅速地滑過。沒有一句多餘的話;每一個想法都用命令式,簡短而確切地表達出來,使要說的話全部容納在那張小紙片的正面。然後把信折成一個結的樣兒,不需打火漆印,便及時托人捎走。火漆是要花錢買的,只有萬不得已時才用。人們甚至想出一個自己做火漆的妙法,把來信上的火漆印刮下來,熔化了再用;但是,如果隨便濫用,這種火漆即使刮得再多也是不夠用的。

  「財產全靠這樣積攢起來,」安娜·巴甫洛夫娜宣揚說,「這裡省一戈比,那裡掙一戈比——積少成多,攢起來就是一個十戈比的銀幣!」

  瓦西裡·波爾非雷奇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他不僅刮來信上的火漆印,連信封也要保存起來,因為把信封翻過來,那乾淨的一面也許還可以用來寫一封短信。

  要辦的事終於全部辦完了。安娜·巴甫洛夫娜心想著似乎還有一件事想辦而沒有辦。後來也終於想起來了:她到現在還沒有梳頭。可是,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了園丁的聲音:

  「您打算多咱收桃子?今天掉下來的桃子都揀了兩大盆呢。」

  園丁的話把安娜·巴甫洛夫娜剛才忽然想到的她得梳頭的念頭打斷了。

  「啊呀呀,真糟糕!」她驚呼道:「一忽兒這裡,一忽兒那裡!不讓人喘一口氣!去吧,謝爾蓋伊奇,你先走一步,我隨後就來。」

  安娜·巴甫洛夫娜很器重這個園丁,待他比待別的家奴溫和。第一,他負責守護主人的全部果品;第二,她買他來時花了不少錢。因此,為了退一時之快而「花掉」已經投放的本錢,對她是不合算的。

  前面已經說過,安娜·巴甫洛夫娜到溫室去檢收水果時,差不多總要隨身帶一個「可愛的孩子」。現在她也這樣辦了:

  「喂,怎麼樣,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格利沙今天的功課做得怎樣?」她走進課房裡問道。

  孩子們乒裡乓唧推開凳子,爭先恐後跑來親吻好媽媽的手。

  「今天我們沒什麼可吹噓的,」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拿腔作勢地說:「教義問答——不行,《詩學》①——甚至非常……」

  ①一種特設的課目,被稱做《詩學》。——作者

  「你瞧,我到溫室去,本來想帶你去,可是現在……」

  「哦,不!」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看出安娜·巴甫洛夫娜不喜歡她的評語,便改口說,「我希望我們以後改正。格利沙!天黑以前你能回答我《詩學》上的功課嗎?」

  「能回答,」格利沙滿臉通紅,兩眼含淚,嘟囔著說。

  「那好,你可以跟媽媽去了。」

  格利沙向媽媽投了一瞥哀求的眼光。

  「既然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答應了……快站起來吻她的手!說:merci①,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您多麼仁慈……對,就是這樣。」

  ①法語:謝謝。

  兩分鐘後,蠢貨和「可惡的孩子」們看見格利沙在窗外跳跳蹦蹦,跟著母親匆忙地穿過正院向那「洞天福地」奔去。

  溫室相當寬敞。共有兩座,每座又按水果的品種分隔成若干間:桃子、杏子、李子、萊茵克洛德李子①(當時叫匈牙利李子)各占一間。溫室旁有一座育苗暖房和幾座防霜棚。此外,溫室外邊有一塊很大的空地,四周密密地種著修剪過的樅樹,這塊空地叫做「陳列場」,陳列著一排排裝滿各種水果的瓦盆。溫室裡的窗戶已經卸下,空氣裡彌漫著溫暖的、成熟的水果的香氣,吸進去都捨不得呼出來。赤日當空,炎炎似火。安娜·巴甫洛夫娜高興極了;果子結得很多,個個都長得很飽滿。園丁交給她兩盆從樹上掉下來的水果,她點收著,一個一個地放到另外兩個空盆裡。在紅果莊,水果都是嚴格數過數的;桃樹剛「結果兒」使精確地點過數,以後不管長得好壞,即使是沒長熟的,園丁都得保管好,交給太太點數。當然,也容許有損耗,但損耗的數量必須是極小的。

  ①一種汁多味甜的大李子。

  安娜·巴甫洛夫娜把摔壞的桃於挑出來,賞給格利沙一個。他狼吞虎嚥,一眨眼工夫就吃完了,吐出了桃核。

  「喝,好媽媽,多好吃啊!」他帶著陶醉的神情一邊讚賞著,一邊親吻好媽媽的手兒,「這種桃子叫什麼名字?」

  「叫橙黃桃。現在我們到每間溫室裡去看看,再吃點別種桃子。誰受我——我就愛他;誰不愛我——我就不愛他。」

  「別這麼說,好媽媽!大家全愛您呢!」

  「我知道,你心好,你想替大家講情。不過,你別太癡心啦,好乖乖:以後你會追悔莫及的!」

  梯子靠在樹上,園丁和他的兩個助手從果樹行列的後面爬到樹頂上去,那裡的桃子比樹下部的熟得透。採摘開始了。安娜·巴甫洛夫娜由捧著瓦盆的管家和侍女陪著,從一間走到另一間;成熟了的水果放在一邊,沒熟的(可以做果醬)放在另一邊。工作進行得很慢,但水果卻采得很多。

  「這些帶酸味的大白桃,這些花斑桃,是我在『樂園』里弄來的接枝栽培大的!」安娜·巴甫洛夫娜對格利沙說。

  採摘結束了。託盤和瓦盆都堆滿了鮮紅、多汁、氣味芬香的果子。由五個人組成的採摘隊,每個人的腋下夾著、頭上頂著貴重的收穫物走回家去。但是安娜·巴甫洛夫娜卻不忙著回家,她一會兒看看馬林果樹,一會兒看看楊梅,一會兒又看著醋栗。全熟透了,楊梅甚至差不多快沒有了。

  「馬林果明天就得摘!」她說,舉起兩手輕輕一拍①。

  ①表示惋惜的手勢。

  「今天就該摘啦,可是您把丫頭們派到樹林裡去了!」園丁答道。

  「這麼多的馬林果我們怎麼辦呢?」她苦惱地說。「要摘、要洗、要煮、要醃。」

  「上帝是仁慈的,太太,您多派幾個丫頭吧——她們一下子就收拾好了。」

  「你說得倒好,老傢伙:你管的只有一樁事,我呢,成天這裡那裡忙不完的事!我的力氣使完了,使完了!我要拋開一切,到霍吉科夫①去侍奉上帝!」

  ①指那裡的修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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