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
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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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西裡·波爾菲雷奇在我們那一帶以聰明和知書識禮聞名。他懂法文和德文,雖然很多他都忘了。他有許多藏書。其中最出色的是一部舊的德文《Conversations-Lexicon》①,全套《標準曆書》,一部《勃留斯曆》②,一部《祈禱指南》,最後,還有一部艾卡茨豪森③的《自然之謎》。最後那一本是他心愛的讀物,大家因為他讀過這本書而對他非常欽佩。除此之外,他還是個出名的教徒,熟悉教會的各種儀式,懂得什麼時候必須深深地膜拜,什麼時候必須表現出深受感動的表情,還能勤懇地隨著神職人員誦讀祈禱經文。 ①德語:《口語字典》。 ②勃留斯(1670—1735),彼得大帝時代的一位學者,曾在俄國傳播哥白尼的學說,他所監製的曆本在當時流傳甚廣。 ③卡爾·艾卡茨豪森(1752—1803),德國神秘論者;撰有大量宗教著作,其中有一些當時已譯成俄文,包括《自然之謎》,在內地貴族圈子裡流傳甚廣。 時鐘敲了八點。外面開始感到炎熱的暑氣。孩子們齊集在下人飯堂裡,各就各位,喝著早茶。他們每人面前擺著一杯淡茶和一塊薄薄的自麵包。那茶是預先放好糖、羼了去脂的牛奶,顏色有些變白。不用說,「可愛的孩子」們的茶甜得多,牛奶也多得多。家庭教師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監督孩子們喝茶,她從清早起就在搜尋著她該處罰的對象。 「我的茶,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壓根兒沒有放糖,」蠢貨斯傑班說,儘管他在沒開口之前便知道,他的呼聲是得不到回音的曠野的呼聲。 「沒有放糖,你乾脆就別喝吧,」瑪麗亞·安德烈耶夫娜冷冷地斷然答道。 「您敢不讓我喝茶!我們雇您來,不是要您不讓我們喝茶的,是要您聽我們的話的!」斯傑班含著眼淚反抗說。 「啊!我是你們『雇』的!你敢撒野!……不准你喝茶!」 「不准你喝,不准你喝!您就知道這麼嚷嚷!我偏要喝,馬上就喝!」 「不准你喝!你要是認錯,請求寬恕,我也許饒了你,但是現在……不准你喝!」 斯傑班推開茶杯,屈服了。 「那您讓我吃塊麵包吧!」他請求說。 「麵包……你可以吃!」 這樣,一天剛開始便有了犧牲者。 喝完茶,孩子們走進課室,坐下來讀書。即使是酷熱的夏天,也不讓他們休息。 這當兒,安娜·巴甫洛夫娜,仍舊穿著油污的上衣,披頭散髮,坐在她的臥室裡,也在喝茶。她喜歡獨自一人喝茶,因為這樣她就可以隨意放糖,外加一小壺浮著一層發紅的奶皮的鮮奶油。房間還沒打掃,侍女拍打著鴨絨被褥,細小的羽毛在空中飛揚;蒼蠅擾得人不得安寧;但是太太對這種悶熱的氣候已經習慣了,儘管她額角上和敞開的胸膛上冒著汗珠,她也並不覺得氣悶。侍女一邊鋪床疊被,一邊報告說: 「李普卡有了身子——一點不假;逃兵的事也是真的:是維裡卡諾沃的謝遼日卡。基國什卡木匠昨天夜裡慶賀他的命名日,自個兒喝醉了不說,還灌醉了廚娘馬爾法。他們唱歌,罵太太是一團肥肉。」 「他們的酒是哪兒來的?誰拿去的?從哪兒拿去的?馬上去把他們給我叫上來,基留什卡,馬爾法,一齊叫來!」 侍女去了;留下安娜·巴甫洛夫娜一人,她心事重重,百感交集。大家過著太太平平的日子,照料得很周到,唯獨她一人成天象泡在沸水鍋裡一樣。什麼事都得她管!什麼都得她收藏,什麼事都得她操心!才八點鐘,可是她已經辦了一大堆事!安排伙食,給丫環們派活兒,聽取大家的報告,回答大家的問題。連那些臭女僕也比她清閒得多啊!就拿阿庫麗娜管家來說吧——她什麼福沒享過!跑跑地窖,跑跑倉庫,該付的付,當收的收……有事項多再跑一趟。或者拿丫環們來說吧……眼下她們到樹林裡去摘馬林果,在那邊失聲尖氣地唱歌,彼呼此應地吆喝,或者跟當兵的勾勾搭搭……沒什麼心事!樹林裡挺涼快,風不大,又沒有蒼蠅打擾……*活象座天堂!累了——就坐下來歇一會兒!吃麵包,沖燕麥粉……吃得飽飽的!可是她呢,整天腳手不停,忙得團團轉。一會兒這裡,一會兒那裡,一會兒聽這個說話,一會兒吩咐那個做事:全靠她一個人,全靠她一個人。別的女人還有丈夫幫忙,譬如阿曆山德拉·費多羅夫娜,可是她的丈夫呢,百事不管,有名無實!他不是關在書房裡,就是在走廊上蕩來蕩去,嘭嘭地拍他的大腿!你看,現在又出來一個逃兵,可是誰管!要是他鑽進莊園裡來,放把火,殺個人,怎麼辦……當兵的嘛,什麼事幹不出來!還有基留什卡那個下賤胚!他居然敢喝得醉醺醺的!他的酒是哪兒來的呢?非查個水落石出不可。 安娜·巴甫洛夫娜坐在那裡,越想越可憐自己,竟至大聲地議論起來。 「要是我欺負了誰,」她說,「偷了誰的東西,平白無故地懲罰了誰,或者把誰打成了殘廢,殺死了誰,倒也罪該應得……可是這樣的事我都沒幹過啊!為什麼上帝單單忘掉了我——我實在想不出。我想,我一向孝順父母;孝順父母的人都能得到好報。唯獨我一個人——做了好人卻一場空:管你孝順不孝順——反正是好心無好報!我出嫁的時候,給我的陪嫁值不了幾個錢,現在呢,瞧,我掙到了一份什麼樣的產業:怎樣掙到的呢?全憑我伸著脖頸、挺著胸膛、拼著脊背掙來的:這兒奔走央求,那兒搖尾乞憐……請監護院①裡的看門人聞鼻煙!打躬作揖,苦苦哀求法院裡那個精瘦的小職員:『親愛的,給我開個證明書吧!』我就是這樣掙到這份產業的啊!我這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呢?我的勞苦誰會感謝我!勞碌奔波,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我死後,誰也不會想到為我舉行安魂祭!我臨終時,也不會有人守著我,埋我的時候……恐怕連像樣的棺材也不會做一口,弄幾塊木頭隨便拼湊個匣子……前幾天我問斯焦普卡②:我死了,斯焦普卡,你會高興吧?……他笑了笑……他們全是這樣。也許有個孩子會說:好媽媽,我要哭你。……可是誰知道他心裡打的什麼主意!……」 ①沙俄時代管理教養院、孤兒院、養老院、盲吸收容所等的楓構。 ②斯傑班的卑稱。 倘若不是侍女闖進來,報告她基自什卡和馬爾法在女僕室聽候發落的話,真不知這些惱人的思慮會把她帶到什麼地方去。 不一會兒,女僕室裡展開了一場思想交鋒。 安娜·巴甫洛夫娜首先用譏諷的口吻打開話頭。 「您倒真有這一手呀,基利爾·菲拉迪奇!您喝過酒嗎?」她說,卻和罪犯保持著一段距離。 但是,基留什卡並不是膽小怕事的人。他屬「死不悔改」一類的角色,而且他知道太太早為他準備了一頂紅帽子①。 ①指送去當兵。 「喝過,太太,」他平靜地回答,好象喝點酒本是一件無所謂的事兒。 「是慶賀您的命名日嗎?」 「是的,慶賀命名日。」 「您還請馬爾法·瓦西裡耶夫娜喝過幾杯嗎?」 「請她喝過,她是我的嬸娘……」 「請您告訴我,您的酒是那兒來的?」 「喜鵲尾巴上捎來的吧。」① ①「喜鵲尾巴上捎來的」是一句戲謔的俏皮話,意思是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這裡表示說話的人不屑于告訴對方。 安娜·巴甫洛夫娜頓時氣得臉色發青,嘴唇直哆嗦,胸膛沉重地起伏,雙手發抖。她一步跳到基留什卡緊跟前。 「請您別打人,太太!」基留什卡用強硬的口吻警告說,擋開了太太的雙手。 「說,流氓,酒是哪兒來的?」她大聲吆喝,整個宅子都聽得見。 「從拿酒的地方拿來的。」 安娜·巴甫洛夫娜仿佛失掉知覺似的呆呆地站了一會。基留什卡不但不想求饒,而且仍然直勾勾地盯著她的眼睛。 「好吧,我回頭再收拾你!」太太終於斬釘截鐵地說道。「給我滾!至於你,」她對馬爾法說:「馬上就治你的罪!馬上給我到牲口棚去管火雞:在那邊,你可以更加隨便跟那些慶賀命名日的人去灌黃湯……」 接見完畢。一天的工作進入高潮,全家人按照日常的生活秩序進行活動。瓦西裡·波爾菲雷奇分給每個孩子一小塊聖餅,喝完茶,便回書房裡去了。孩子們死背著功課。安娜·巴甫洛夫娜竟忘記她還沒有梳頭,也退回到臥室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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