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他管您叫母馬!」上課的時候有人告訴家庭教師。不消說,聽了這種告密,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是決不會輕饒這個「罪人」的。她兇神惡煞似地揪住他的兩隻耳朵,一邊用尖利的指甲掐他的耳垂,直拍得出血,一邊說:

  「看你還叫不叫母馬!看你還叫不叫母馬!格利沙,過來,親親我,好孩子!就是這樣。以後要是有誰再說我的壞話,你就告訴我。」

  我在前面說到了主人向那些惹他們生氣的僕人發脾氣的種種方式,但是我還只講了男僕,他們遭到毒手的時候,相對說來,還是比較少的。女僕——特別是被當時的厚顏無恥之徒稱之為「姑娘」①的丫頭,她們的處境更為悲慘。

  ①這個叫法使我想起一件相當奇怪的事。七十年代中期,我在地中海一個所謂stations d'hiver(法語,冬季療養地——譯者)過冬。聽說城裡有一家小旅館,是勃朗尼策縣(在莫斯科東南——譯者)的一個俄國老婦人開的,我當然到那裡去了。當我談到雇傭人的事時,那位討人喜歡的老婦人答道:『您叫一個姑娘吧——還不是跟傭人一樣!』聽了這話,我怎能不高興呢。這話直到現在我還記憶猶新。——作者

  「姑娘」不但是一種任人擺佈的東西,而且是一種廉價的東西,這種低微的身價又大大地增加了她那任人擺佈的特性。人們談到「姑娘」,常說:「比燜蘿蔔還賤」,或者「一個小錢買兩個」,而且對她的操勞的評價也與這種話差不離。男家奴還受到一定的重視。一則因為他們大多會一點手藝,或者是個不大容易找到替身的老手。二則因為即使他們沒有手藝,但是他們深知老爺的習慣,會遞褲子,動作熟練,對答如流,等等。三則因為男家奴可以隨時送去當兵,頂正式徵兵的名額;收據賣掉,還能賺一大筆錢①。從「姑娘們」身上是弄不到這一類好處的。她們之中,只有少數人當上了女管家、太太的私房丫頭,或者在莫斯科鐵匠橋學得一手縫紉手藝的人,才有機會得到器重。其餘的則是一群無足輕重的人,每一個都可以輕易地由另一個所代替。她們紡紗、繡花、織襪子、編花邊。一到成年,她們便由等著空缺的少女所接替。

  ①地主送家奴去當兵,取得收據,在正式徵兵時,將收據賣給別人去頂替名額,從中漁利。

  因此,她們的飲食粗劣,衣衫襤褸,睡眠不足,幹活兒卻幾乎不讓她們歇手①,累得筋疲力竭。這樣的「姑娘」,每個地主家裡都有許多。

  ①自然,也有一些地主家裡,婢女的日子過得很不錯,但那裡卻大都帶有後宮色彩。——作者

  我們家裡的「姑娘」不下三十個。她們白天從事各種縫紉和編織的活兒,天一黑又被趕進那間不大的女僕室裡,在油燭頭的微光下紡紗,直到夜裡十一點鐘才收工。女僕室也是她們吃午飯、晚飯,在地鋪上倒頭就睡的地方。

  由於牛馬般的工作和極壞的飲食,婢女們常常鬧病,個個沒精打采,面黃肥瘦。好看的一個也沒有。很多人具有驚人的忍耐心,她們俯首聽命,內心熱誠地相信:她們在現實生活裡雖然被無情地剝奪了快樂和慰藉,但死後一定能得到補償。在基督受難周的最後幾天裡,因為受到每日祈禱的感染,這個信仰顯得特別堅定,整個女僕室裡充滿了低沉而虔誠的歎息聲。接著,復活節到了,唯有這一天,男女奴隸們容光煥發,好象農奴制度已經廢除了似的。

  但是,最無恥、最可恨的莫如對「姑娘」們的那種不遺餘力的刺探活動。

  大多數地主家都有一條規矩。不准男僕與婢女結婚。理由很簡單:「姑娘」出了嫁,便不再是婢女;到時候她要生孩子,就不能繼續伺候主人了。有的人說得更下流:你推備的種馬再多也不夠她們這些母馬使!主人要「姑娘」們幹的活兒,永遠比要求已婚女僕幹的活兒多:更多的棉紗,更多的花邊……因此,保護丫頭們的童貞自有其直接的好處。

  刺探活動的花樣到了惡劣透頂的程度。設置埋伏,夜間窺伺,搜查髒內衣,等等。一旦發現了罪證,立刻採取酷烈的懲罰。有時,不等懷孕的女罪人(當時人們稱之為「抱著籃子的賤貨」)養下孩子,便把她送到一個遙遠的村子去,嫁給一個農民。而且二定是個家口眾多的窮鰥夫。總之,經常發生這種慘不忍睹的悲劇阿是誰也沒想到這是悲劇,反而振振有辭地說,對這些「臭婆娘」非如此不可。

  我們孩子們是這些悲劇的目睹者,我們親眼看著這些悲劇,非但不感到恐懼,而且無動於衷。好象我們也認為非如此懲辦這些「臭婆娘」不可似的……

  不過,也有一些自由派地主。他們不偵察丫頭是否懷了孕,但同樣不准她們嫁人,因為「姑娘」無論失了多少孩子。仍然可以當她是「姑娘」使喚,直到她死掉為止;至於她的孩子,可以送到遙遠的鄉村去,算作農民的子女。他們施展這些詭計,純粹是為了取得更多的紗線。更多的花邊。

  現在的人可能對我說,這全是過去的事;明日黃花,沒有太大的必要再去提它。我自己也知道,上面寫到的事實的確是明日黃花。但是,為什麼直到現在,它還非常鮮明地不時出現在我眼前。是不是因為除了具體的事實之外,在這悲劇性的往事中。還有某些東西遠沒有成為明日黃花,如今仍然成為現實生活中的沉重負擔呢?具體的事實消失了,但它對人們的性格卻產生了深刻的影響,過去某些習氣已滲透到人們的生活中……難道這些影響、這些習氣已經隨著上述事實一同化為烏有了麼?

  臨了,我不能不在這裡再談談我們的道德教育中的一個重大缺點。我這裡指的是跟大自然的完全隔絕。

  世上有些幸福的兒童,他們從繈褓時期起便親身感受到和大自然母親的接觸,大自然在每個有眼睛可以看、有耳朵可以聽的人面前,處處慷慨地展示出它形形色色的寶藏。我看《孫子巴格羅夫的童中》①的時候,已經三十多歲,坦白地說,我幾乎是帶著嫉妒的心情看完的。誠然,撫育過巴格羅夫童年的大自然,比我們灰暗的窮鄉僻壤的貧乏的大自然,要光明得多,溫暖得多,內容豐富得多;但是,為了使豐富多彩的大自然的光輝照徹兒童的心靈,他必須從很小的時候起便密切接觸自然,這種接觸一經迷住了尚在搖籃中的孩子,便會充溢他整個身心,隨後伴著他度過一生。如果沒有這種接觸,如果在兒童和大自然之間沒有任何直接而生動的聯繫(它能促使兒童首先對宇宙生命的偉大奧秘感覺興趣),那麼,最鮮明、最絢麗的囹景也不能使他動心。與此相反,只要有了這種接觸,只要不把兒童關閉在不透空氣、不見陽光的環境中,那麼,縱使是貧乏的大自然,也能使兒童的心靈得到歡樂,受到感染。

  ①《孫子巴格羅夫的童年》是俄羅斯作家阿克薩柯夫(1791—1859)的主要作品之一。出版於一八五八年。

  至於我們,只有在上莫斯科或由一個領地搬到另一個領地去的長途旅行時,才偶爾有機會接觸大自然。其餘的時間,我們完全困守在黑暗和沉寂中。我們誰也不知道打獵是怎麼回事,家裡好象連獵槍也沒有一支。一年中,母親只准舉行兩三次類似Partie de Plaisir①的活動,讓全家人到樹林裡去采蘑菇,或者到鄰村一個大池塘裡去捕鯽魚。

  ①法語:遊玩、野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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