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三、道德教育

  概括的說,教育環境的總貌是異常嚴酷的,而最壞的是,鄙俗到了極點。但是,道德教育甚至比體質的培育更糟。且先從我父母的相互關係講起。

  我已經講過,我父親四十歲上娶了一個還沒有脫離孩子氣的少女。這是後來不能和睦相處的第一個主要根源。其次,父親出身于古老的貴族家庭,劄特拉別茲雷家——這可不是說著玩的啊!母親呢,論出身,是商人的女兒,加上她父母嫁她時沒有完全如約拿出陪嫁。一兩夫婦無論在性格、教養和習慣上都沒有共同的地方,而且,因為母親是從莫斯科嫁到鄉間一個她完全陌生的家庭裡,所以婚後最初一段時間裡,她的地位極其孤立和低微。人們又以異常粗魯甚至殘酷無情的態度使她感覺到這種卑微的處境。

  最初一個時期,特別使她難堪的是幾個大姑小姑,她們住在離父親世襲莊園不遠的地方,以極其仇視的態度對待年青的女主人。由於她們全是「怪物」,所以她們的糾纏採取了十分荒謬而惱人的形式。比如說,她們忽然無緣無故地哈哈大笑,同時斜眼瞟著母親。或者,母親一出場,她們便竊竊私語:「做買賣的女人!做買賣的女人!」同時又笑得前仰後合。或者,她們問父親:「好兄弟,您快用年輕老闆娘的陪嫁錢買地了吧?」她們做得這樣過火,父親儘管性格軟弱。有時也不免大發脾氣,高聲罵道:「你們這些刻薄鬼,刻薄鬼!你們的舌頭怎麼不爛掉!」至於母親,她自然懷恨這些姑子,所以後來,她以並不亞于對方的殘忍方法進行報復,證明她對這些侮辱的記憶有多麼牢固。

  然而,到我開始懂事的時候,角色已經調換了。母親成了家裡發號施令的頭號人物;姑子們被整得服服帖帖,扮演著寄人籬下的角色。父親在家裡的地位也一落千丈;不過,他意識到自己的屈辱,一有機會便給母親一頓無補於事的咒駡和斥責,出點悶氣。他們幾乎整天不見面。父親足不出戶的待在書房裡,翻閱舊報紙;母親則在自己的臥室裡寫事務來往的信,清點錢財,跟村長總管之類人物商議事務,等等。只有吃午餐和喝晚茶的時候,他們才出來,可是立刻鬧得天翻地覆。不幸,這些場面孩子們也一一看在眼裡。咒駡總是由父親開端,他是個性格軟弱的人,沉不住氣,往往會無緣無故地首先挑起家庭的爭吵。他謾駡,翻老賬,含沙射影說些不堪入耳的話。母親幾乎總是默默地聽著,她的上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周圍立刻靜了下來:僕人們踮著腳尖走路,孩子們低著腦袋吃飯;只有家庭教師們滿不在意。她們公開站在母親一邊,仿佛自言自語似地小聲兒說(但又恰好讓母親聽見):「苦命的女人啊!」

  這種場面幾乎天天重演。我們一點也不明白個中道理,但是我們看出,實力在母親這一面,同時也看出,准是她在某方面把父親欺侮得太厲害了。不過,我們總是冷漠地聽著這種惡言相待的家庭爭吵,它實在引不起我們任何感情;我們對母親有的是本能的恐懼,對父親也毫不同情,因為他不僅不能保護我們任何一個孩子,連自己也無力保護。說得更清楚一點。我們僅僅在名義上是父母的子女,我們心裡對於他們相互關係的一切事都無動於衷。

  事情不能不如此,因為父母對我們的態度太不正常。父親也罷,母親也罷,都不照顧孩子,他們幾乎不瞭解自己的子女。父親是因為喪失了過問家事的權柄;母親是因為整個身心沉浸在生財之道中,無暇旁顧。她只有在家庭教師告發了我們,不得不懲罰我們的時候,才來找我們。她氣勢洶洶地跑來,咬著下嘴唇,不容哀求,惡狠狠的,舉手便打。我們不知道父母的慈愛為何物,如果不把那些賜予「可愛的孩子」的、不道德的、使「可惡的孩子」羡慕不已的小思小惠算做慈愛的話。不過,也還有這麼一種值得說一說的父母的慈愛。母親辦理「正經事」的時候,總是關在自己的臥室裡。在那裡,她聽取村長和總管的報告,接受代役金①,訂立售賣糧食、棉紗、麻布等等產品的合同舊常的現金結算也在那裡進行。母親不喜歡有人看見她清點現金,不過,「可愛的孩子」不在此限。他們發現母親「關上了房門」,便在她的臥室外面輕輕地踱來踱去,而母親感覺出他們的畏怯的腳步聲,立刻心軟了。

  ①代役租是農奴制剝削的主要形式之一,地主向農民收取一定數量的實物和現金。有時地主讓他的有手藝的家奴到城裡去幹活,賺的錢繳給地主,也叫做代役金。

  「誰呀?」臥室裡傳來了母親的聲音。

  「是我,好媽媽,我是格利沙……」

  「那就進來吧。進來看看你的老媽媽忙成什麼樣兒啦。瞧,馬克西姆什卡(他是附近田莊上的總管)給媽媽送來了多少錢。我們把這些錢放進匣子裡,以後,再湊一些錢,拿去辦點正經事。坐下來,好乖乖,仔細看看,多學學。不過,你得老老實實坐著,別礙手得腳。」

  格利沙坐了下來,但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他感到無限的幸福,因為他明白,好媽媽的心向他敞開了,好媽媽愛他。

  不消說,這個「可愛的孩子」把他的所見所聞轉告了兄弟姐妹,孩子們中間便展開了奇特的談話。

  「她攢這麼多錢預備填什麼無底洞呀!」「可惡的孩子」中的一個驚叫道。

  「全是替他們,喏,替這些『可愛的孩子』,替格利沙、替娜齊卡攢的!」另一個「可惡的孩子」回答。

  「格利沙,你去對母親說。好媽媽,您別光替我們攢錢,您還有別的孩子……」

  「哼,他才會去說呢!」

  如此等等。

  這就是能淋漓盡致地描述母愛的僅有的幾句話。

  我們孩子們對父親十分冷淡,而且總的來說,全家人都是這樣,也許只有老僕人例外,他們記得父親還在獨身時的景況。與此相反,我們卻象怕火似地害怕母親,因為她象個最高執法官,懲辦人總是罰不當罪,只會從嚴,不會從輕。

  總之,各式各樣的體罰成了主要的教育手段。雖然不常動鞭子,但是比較方便的拳打腳踢卻是家常便飯,「可惡的孩子」被揍得簡直沒法生存。我幼年時和大多數哥哥姐姐不在一起(我有三個哥哥,四個姐姐,我和最小的姐姐相差三歲),因此,大家都逃不脫的狂暴的毆打,我比別的孩子挨得少一些。但是,當我也長到該念書的時候,我的一個姐姐念完女子學校回到了家裡,從此災難便落到了我的頭上;她打人打得十分殘酷,仿佛要為她從前的挨打受氣洩恨似的。在這種教育方法統治下,上課時常常傳來孩子們久久不能平息的呻吟聲,下課後孩子們規規矩矩、一動不動地呆坐著,所以,整座宅子沉浸在死一般的寂靜中。一句話,這是一部真正的兒童蒙難史。如今,在我寫到這些往事的時候,親子之間的關係已經發生了許多變化,兒童感受到的最微小的痛苦都會引起父母心神不安;因此,這類苦難就成了駭人聽聞的奇談了。但是,這部兒童蒙難史的創作者自己決不會意識到他們是惡魔,而且在旁人眼裡,他們也不會得此惡名。老話說:「不打不成人。」唯一的限制就是:只要不打死就成!然而,誰能夠說出,有多少「沒打死」的生命過早地送進了墳場?誰能夠確定,在這些少年蒙難者中,有多少人的整個未來的生活被毆打和踐踏得不成樣子?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