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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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只有一個莊園與眾不同。這莊園聳立在珍珠河的高岸上,那高大的石砌宅邱隱沒在大花園的綠蔭叢中,從那兒望出去,我們窮鄉僻壤中唯一的美麗景色——春汛時浸水的草地和遠處的村落便展現在眼前。這個莊園(它名副其實地叫做「樂園」)的主人,是一個古老貴族中已經墮落而且完全衰敗了的代表人物,每年冬天,他住在莫斯科,夏天,到莊園來避暑,但跟鄰里素不往來(這已經成了波謝洪尼耶貴族積久成習的特點:窮貴族從富貴族那裡只能得到輕蔑和羞辱)。在我們窮鄉僻壤的居民中間,流傳著關於「樂園」的花圃、溫室和其他豪華設備的種種近乎神話的故事。那裡有佈置著小瀑布、假山和鐵橋的水池,有裝飾著石膏像的亭子,有養馬場,附設練馬場和供馬跳躍、奔馳的大圍場,有自己的戲班子、管弦樂隊、歌詠班。這位墮落的貴族跟一個法國二流女伶謝麗娜·阿爾希波夫娜·布裡米什共享這一切設備。布裡米什在戲劇方面並無什麼出眾的才華,但是她能分毫不爽地分辨la grande cochonnene①與la Petite cochonnerie②之間的分別。他跟她一起欣賞家庭音樂,觀察雄馬和雌馬交尾,看賽馬,吃水果,聞香花。後來他正式娶了謝麗娜。他死後,他的領地便落到了她手裡。 ①法語:露骨的淫蕩表演。 ②法語:輕微的淫蕩表演。 我不知道她現在是否還活著,但是在她丈夫死後,很長一段時間裡,她每年夏天由一個長著大屁股、兩道好象描出來的彎彎眉毛的法國男子陪伴,到「樂園」來消暑。她象丈夫在世時一樣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不同鄰里往來,多半躲在家裡,跟那個大屁股法國男人想出一些新的食譜,烹製好了,對飲共食。但是農民們倒是喜歡她和大屁股法國男子,因為他們的舉止合乎貴族身份。他們不訛詐人,自己不到樹林去采蘑菇,也不阻止別人到他們的樹林去采蘑菇。他們很大方,買東西不還價;給他們送去一籃漿果或者蘑菇,索價二十戈比,他們二話不說,立即照付,好象二十戈比算不了一回事似的。如果送東西去的是女孩子,他們還另外送一條緞帶給她。解放農奴的詔令頒佈的時候,謝麗娜是全縣第一個依法辦事的人,她不抱怨,不叫嚷,不申訴,該拿出去的她全拿出去,而且自己也不吃虧。她也沒忘記家奴:年輕的,她不等限期屆滿就放了他們;年老的,她給他們造座木頭房子,分塊小菜園,送點養老金。 九月裡,他們離去以後,鄰近的地主們來到「樂園」,給園丁和他的下手幾個小錢,弄一些花種、花秧和接枝,這樣一來,我們縣裡便破天荒第一次出現了大麗菊。蜀葵一類的名花,我母親甚至計劃學「樂園」裡的樣兒,在我們的園子裡辟幾個花壇。 至於我出生和十歲前幾乎沒離開過的莊園(名叫紅果莊),它雖不特別美觀和舒適,但也多少顯露了追求美觀和舒適的傾向。主人的住宅是一座三層樓房(第三層稱做大閣樓)。寬敞而暖和。最下一層是石砌的,做作坊、庫房之用,還有幾個家奴的家眷也住在這裡;其餘兩層,住著主人一家和為數眾多的內室奴婢。此外,還有幾間廂房,一間作下人的食堂,其餘住著管事、管家、馬車夫、花匠和一些不到內室去當差的奴僕。宅院裡有一座大花園,縱橫交錯的小徑將它劃成幾個同樣大小的園圃,栽了櫻桃樹。小徑兩邊是小小的丁香叢和狹長的花畦,種滿了玫瑰花,這是用來做玫瑰露、熬玫瑰醬的。那時已經有了修剪樹枝的時髦風尚(這種時髦風尚竟從凡爾賽傳到了……波謝洪尼耶!),所以花園裡幾乎沒有樹蔭,整個園子暴露在陽光下,因此誰也不樂意在那裡散步。 還開闢了大片的菜園和果園,裡面有溫室、暖房和防霜棚。水果產量豐富,特別是漿果,產量之多,使主人宅子裡從六月底到八月中簡直變成了工場,從早到晚忙著處理它們。連正房裡的桌子上都堆滿了漿果,丫環們圍桌而坐,挑選的挑選,清洗的清洗,一堆剛處理完畢,另一堆又送了上來。如果是在今天,單是這件活兒就得支付一大筆工錢。這當兒,僕人們在一棵很大的老菩提樹的綠蔭下,由母親親自監工,在磚頭搭成的方形爐灶上熬著果醬,用的是最好的漿果和最大的水果。挑剩的水果用來釀造甜酒、露酒和果子汁等等。奇怪的是,連主人都不趁漿果和水果還很新鮮的時候痛痛快快吃一頓,好象生怕貯藏不足似的。至於「賤骨頭們」,那就根本不准他們吃一點兒(我現在還記得採集漿果時,母親是多麼擔心那些「下賤女人」偷食果子啊);即使遇到漿果多得所謂采不完的好年景,母親寧可讓它長期堆在地窖裡發黴,也不叫大家嘗嘗鮮果的滋味。大量鮮美的果實招引得數不清的蒼蠅,成群結隊地滿屋子亂竄,鬧得人不得安生。 為什麼要儲備這樣多的食物,我始終弄不清楚。這種現象無以名之,只好稱做「貪得無厭」。由於貪心不足,即使眼前的食物堆積如山,也總嫌太少。人的肚子的容量本來有限,可是貪婪的想像力卻把它擴大到無法填滿的程度,因而老覺得未來的日子受著極大的威脅。根據一年中消耗的儲藏食品的數量,可以看出那節省幾乎到了吝嗇的地步。仿佛老是惦著:現在「時辰」未到,將來總有一天,腳下會出現一個神秘的無底洞,叫你不得不填了又填,填個沒完。地窖和倉庫經常進行檢查,而每次都發現儲藏食品總有一半左右壞掉。然而就是這樣,也沒有使人們對壞掉的食物感到可惜。他們把壞掉的食物回回火,重新調製一番,又保存下去,只是到了根本無法下嚥的時候,才下決心撥給下人食堂。奴僕們吃了這種施捨物,往往接連幾天「鬧肚子」。那個時代是嚴峻的,然而決不能說是合情合理的。 在各種食物都煮好了、醃好了、浸好了、泡好了的時候,在凍雞、凍鴨、凍鵝送進地窖裡和夏收的儲藏物擺到一起的時候,在沼澤凍結、雪橇路通行無阻的時候,波謝洪尼耶的歡樂——今天的人只能從口頭傳說和故事中得知其詳的那種歡樂便開始了。 這種歡樂我以後再講,現在且先向讀者講講我在生活道路上的最初幾步,以及那使我們家庭具有某些典型特徵的環境。我想,許多出生於定居一地的貴族(他們不同於做官的、經常客居在外的貴族)家庭,並且經歷過這裡所描寫的那個時代的我的同輩人,一定會在我講的故事裡找到一些他們覺得很熟悉的特點和形象。因為波謝洪尼耶貴族的一般生活方式是到處皆然的,不同的地方,僅限於某些個別的特點,它們是由各人的內在品質所決定的。然而主要的差別在於:有的人生活得很「如意」,也就是說吃得比較好一點,喝得比較足一點,日子過得非常清閒;有的人恰恰相反,他們提心吊膽,省吃儉用,克制自己,提防別人,一毛不拔。前一種人處心積慮,一心想當貴族代表,一旦如願以償,又往往弄得傾家蕩產;後一種人不求功名,卻窺伺著破產者,暗中欺騙他們,並且要弄卑劣手腕,最終使自己成為殷實人家,甚至大富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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