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二、我的誕生和幼年時代——體質的培育

  聽別人說,我是用波謝洪尼耶最常見的接生方式生下來的。那時,我們的貴族太太們(也就是今天所說的統治階級的女代表們)既不到京城,甚至也不到省城去作產前檢查,只是滿足于當地的土法接生。我的哥哥姐姐全靠這辦法來到世上;我也不例外。

  母親生我以前的三周光景,家裡派人進城去請接生婆烏裡揚娜·伊萬諾夫娜婆婆,她來時,隨身帶著從一位聖徒(他的遺體安息在縣城的大教堂裡)的神龕①中取來的肥皂和一罐軟油膏。這就是她的全套接生裝備,如果不算她的熱忱、經驗和「好手氣」的話。產婦臨產,萬一遇到難產,人們便打開教堂裡聖障的中門,捧著聖像,繞教堂走幾圈。烏裡揚娜·伊萬諾夫娜的接生費用便宜得出奇。全部待遇是:她住在產婦家的時期(有時是兩三個月),供給她膳食;給她在產婦臥室裡搭一張床鋪,因此,她的血液也滋養了這個房間的臭蟲;臨了,如果生產順利,便付她一張十盧布的鈔票,到了冬天,再裝一兩車食物,自然是連好帶壞都有,送到她城裡的家中去。除了這些待遇,有時還派給她一名使女,無償地伺候她一年半載,不過,在這段時間內,使女的吃喝穿戴由她負擔。

  ①聖徒死後將他的乾屍裝在金屬匣裡。

  可是,等到用不著她的時候,她就得為這點微不足道的好處付出代價。至少,在我們家裡是這樣的。我們家的人平時管她叫「臭婆娘;無底洞」,待到下次女主人要生產時,她才又變成「親愛的烏裡揚娜·伊萬諾夫娜」。

  「你這是打算把火雞送給那個奧婆娘嗎?」母親看見門廊裡放著一兩對準備送走的凍火雞,氣急敗壞地質問女管家。「送她兩隻老公雞,夠她填無底洞啦。」

  這位烏裡揚娜·伊萬諾夫娜心地善良,動作敏捷,性情開朗,很愛講話。我長到八歲時才認識她,那時我們的雙親已經跟她斷絕往來(他們認為再不需要她效勞了),但是她仍然那麼親熱地撫愛我,那麼親切地管我叫聰明孩子,撫摩我的小腦袋,使我不禁深受感動。我們家裡沒有撫摩孩子的小腦袋的習慣——也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別人的撫愛才對我起了這麼大的影響。而且她不僅使我一個人,也使我家伺候過她的八個使女——我母親生過八胎——個個都對她有極好的印象。她們談到她,總是讚不絕口,而且回來的時候都長胖了(有一個甚至還懷了孕)。她們在她家裡喝濃濃的白菜湯,粥裡澆的是牛油,不是亞麻子油。她叫她們的名字,只用愛稱,不用卑稱,而且她從來不在主人面前說她們一句壞話。

  她住在城廂她自己的一棟破房子裡,靠接生所得為生。她有過一個丈夫,不過,在我認識她的時候,他已經有十來年沒有音訊了。但是看來她是知道他的下落的,所以每逢大節日她都要送些白麵包到監牢裡去。

  「我丈夫脾氣古怪,」她說,「我們合不來。他做裁縫,掙的錢很多,可他連一個子兒都不拿回家——全送到酒館裡去了。我們也生過幾個孩子,可是這些天使般的小乖乖全部死了。死得真冤枉:有的從長凳上跌下來摔壞了,有的給開水燙死了。我幹的這一行老得在縣裡跑米跑去;丈夫呢,白天呆在酒館裡,夜裡不是醉倒在溝裡,就是蹲在拘留所裡。我們湊合著雇了一個傭人。可是孩子還是沒有人照管。臨了,有一天我接了生回家來,傭人迎著我說:『普羅霍爾·謝苗尼奇(就是我丈夫)已經一個星期沒有回家了!』沒有回家就沒回家吧,可是從此他就好比石沉大海,一去不返了。剩下我孤單單一個人,起初難受極了。我想,唉,這下我完了!可是結果相反,我的日子反倒比先前好過了!」

  也真湊巧,正當我們家裡最後確定用「臭婆娘」這個綽號稱呼烏裡揚挪·伊萬諾夫娜的時候,已經有五、六年沒生育的母親,出乎意外地懷了第九胎。由於她的年紀已經不輕,所以這一次她想到莫斯科去生產。只好請烏裡揚娜·伊萬諾夫娜陪她一起去。家裡人派我進城去接她,我就在那裡認識了她。這個善良的婦人非但不念舊惡,而且在我們到了莫斯科、找來一位「帶著鉗子、手術刀和鑿子」的有學問的產科醫生時,烏裡揚娜·伊萬諾夫娜死活不讓他接近產婦,並且靠著一塊肥皂,第九次解救了自己的病人,使她複了原。但是她這一次效勞卻使我的父母「大破其鈔」。他們付給她的報酬不再是一張紅票子,而是一張白票子①,此外,下第一場雪的時候給她送去一車食物,謝肉節②前又送去一車。同時,照例派了一名使女去替她幹活。

  ①紅鈔票值十盧布,白鈔票值二十五盧布。

  ②四旬齋前的一星期。

  總之,沒有花多少錢,我就平平安安地降生到人間來了。洗禮也完成得同樣順利。那時有位客居在我家的小市民,朝聖香客德米特裡·尼古內奇·巴爾哈托夫,大家認為他是縣裡料事如神的人物。

  順便說說,我降生前,母親間他,她這一次懷的是男是女,他學雞叫了幾聲,說:「小公雞,小公雞,爪兒失!」問他是否快要生了,他使用小勺子舀蜂蜜(當時正在喝茶,他喝的是加蜂蜜的茶,因為齋戒期不可吃砂糖),畫到第七勺,他停住手,說:「就在這個時辰!」「他的話真靈驗:你媽果真在七天後生了你,」後來烏裡揚娜·伊萬諾夫娜對我這樣說。此外,他還預言過我的前程,說我將來要征服許多仇敵,又說我將來是個追逐姑娘的能手。因此,每當媽媽生我氣的時候,她總是一邊打,一邊罵我:「我就要按你這個無敵英雄!」

  這位德米特裡·尼古內奇是請來做我的教父的,同時還請我一個親姨媽來做我的教母;關於我的親姨媽們的事,我以後再講。

  順便說一下:後來我不止一次看到我的教父拄著拐杖,隨著人群走在捧著十字架和聖像的宗教行列的後尾。他穿著一件類似神甫穿的長內衣的別致衣服,系一條絨繡花的寬腰帶,散亂的頭髮披在肩上。但是我並沒有去認他,因為我的雙親已經和他鬧翻,管他剛放蕩鬼。總之,我家一天富似一天,從前的那些座上客就不知不覺地從我們家裡消失了。不過,除了這個總的情況之外,說句公道話,巴爾哈托夫儘管料事如神,又有「朝聖香客」的美名,卻未免過多地朝女僕的臥室張望,這使母親頗不高興;她嚴密地監視著「臭婆娘們」的品行。

  我的奶娘是我家的女農奴冬娜,後來我很愛偷偷溜到村子裡去看她。她給我煎雞蛋,請我吃奶油;不管是煎蛋還是奶油,我都要吃個飽,因為在家裡只讓我們吃個半飽。鄉下女人很樂意做奶娘,因為第一,這可以免除一個時期的勞役;第二,奶大了少爺或小姐,往往能使她自己的孩子中有一個得到自由。不過,主人釋放的多半是女孩子,因為要是放掉一個男孩子(未來的繳租人),那便被看成是一筆損失;小丫頭嘛,就是到了成年,頂多也只能賣五十盧布紙幣。在這方面,我的奶娘很不走運。她家裡窮,她的女兒達蘇特卡雖然「得到了自由」,卻沒能嫁給外商的自由農民。因此,她嫁到一個同村人家後,重又做了農奴。

  我對保姆們的印象非常模糊。我們家裡幾乎經常換保姆,因為我母親本來就很厲害,加上她又有一條獨特的看法:凡是不肯從早到晚幹得精疲力竭的農奴,都是好吃懶做的飯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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