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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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 我的童年和青年時代正處在農奴制的鼎盛時期。①農奴制不僅滲透到有領地的貴族和不自由的群眾之間的關係中(農奴制這個名詞,按其狹義而言,指的就是這種關係),而且一般地滲透到一切社會生活方式中,把各個社會階層(特權階層與非特權階層)一古腦兒捲進那屈辱無權、爾虞我詐、朝不保夕、惶惶不可終日的漩渦。你會懷疑地問自己:不管現在還是將來,人們除了痛苦的無權地位、毫無保障的屈辱生活的無盡折磨,再沒有別的值得回憶的往事和矚望的前景,他們怎能活下去?然而,可驚的是,你卻回答說:不過,他們還是活下來了!而更可驚的是:跟這無盡的痛苦並行不悻的竟還有一種所謂被謝洪尼耶的「歡樂」,遺老們到如今還在不無隱痛地懷念著它。農奴制和波謝洪尼耶的「歡樂」結了不解之緣,以至當前者崩潰時,後者也就隨之而在抖嗦中結束自己可恥的存在。它們同時被裝進一口棺材,送到墓地,至於在它們的合葬墓上產生出別的什麼制度和別的什麼歡樂,這是另外的問題。不過,據說,產生出來的東西並不十分美妙。 ①農奴制統治從十六世紀到一八六一年,在俄羅斯存在了三個多世紀,其間以十八世紀最為酷烈。一七六〇年,政府授權地主,可以將農奴發配到西伯利亞,可以罰他們去當兵,而從一七六五年起,地主還可以罰農奴去服苦役。 其所以如此,是因為昔日的弊端雖然已經成為陳跡,但是某些跡象卻證明,它在消失之際,卻把它的毒素遺留下來,形成了新的弊端;社會關係儘管在形式上起了變化,實質上卻原封未動。當然,舊秩序的目擊者和同時代的人可能在某種程度上認為,單是在形式上廢除了舊秩序就是莫大的進步,但是,一代一代的青年人看到歷來的生活基礎穩固如初,卻很難跟這種換湯不換藥的現象妥協,因而流露出一種焦急的情緒;由於其中飽含著覺醒的因素,這種焦急的心情便顯得更加痛苦…… 我出生和度過童年時代的地方,可說是閉塞的波謝洪尼耶中最閉塞的角落。那裡的自然環境本身就仿佛是為了演出農奴制這出神秘劇而締造的。那完全是沼澤與荒林間的一個角落。因此,那裡的居民,照老百姓的說法,被叫做「土包子」或者「井底蛤螟」。然而,就地主方面來說,他們的人數卻很多(所謂經濟農民①的村子,幾乎一個也沒有)。自古以來,有權勢的人霸佔了江河兩岸被他們看中的財源:森林、牧場,等等。小百姓棲息在荒涼的角落裡,那裡,自然界所提供的便利條件,相形之下,非常有限,然而這種地方誰也不屑一顧,因此,農奴制的神秘劇可以在那裡毫無阻礙地演出。莊稼漢的背脊大大地彌補了地力的貧瘠。在我們莊園的四周,散佈著為數可觀的貴族之家,其中有一些是好幾個地主家庭聚居一處,而又各立門戶。這大多是些沒落的家庭,因此在它們那裡便出現了農奴制下特殊的活躍景象。往往是四、五個小地主的莊園比鄰而居,或者隔街相望;因此鄰居們彼此拜訪,幾乎成了日常的生活習慣。出現了一派歡樂、宴飲、熱鬧的景象。每天總有人家裡來了客人,而哪裡有客人,那裡就有歌聲、有酒肴款待。這就得花得起錢,或者拿得出不花一文弄來的酒食。因此,為了滿足這尋歡作樂的目的,就得不斷地榨取莊稼漢的最後一滴血汗。至於莊稼漢,他們自然不能閑著不幹活兒;他們象螞蟻一般在附近四地裡奔忙。農村的景致也因此而顯得生氣勃勃。 ①一七六四年,葉卡德琳娜二世沒收修道院的田產,將農民交給一個特設的機關所謂經濟院管理。這些農民被稱為經濟農民。 我們這窮鄉僻壤的總的外貌是平原上遍佈著針葉林和沼澤。每個多少有點兒眼光的土著地主都霸佔了如許之多的土地,即使將農奴們的勞動強度提到最高點,也沒法耕完它們。樹林燒掉了,樹根腐爛了,到處是暴風吹倒的樹木和刮掉的枯枝;沼澤裡升起瘴氣污染著周圍的空氣;道路即使在最熱的夏天也幹不透;一個個的村落挨著地主的莊園①,象一所所獨家的住宅,村落和村落之間的距離很少有超過五、六俄裡②的。只有小莊園的附近有些亮晃晃的空地,而且只有這種地方的土地才全部開闢成了耕地和牧場。因此,小地主名下的農民被牛馬般的勞役③弄得如此筋疲力盡,以至憑外表就能立刻在一群農民中把他們辨認出來。他們比別人更畏縮、更瘦削、更衰弱、更矮小。一句話,他們是所有受苦受難者中被折磨得最厲害的人。許多小地主名下的莊稼漢只能在節日裡為自己幹活;平日裡只好在夜間幹。因此,夏收的農忙期,對他們來說簡直是一場苦役。 ①在舊俄時代,地主的莊園通常建立在鎮子邊上,農民的村落則建立在鎮子的周圍。每個村落一般只有三幾家農戶,因此地主莊園附近往往有許多村落。 ②一俄裡合兩華里多。 ③勞役是農奴制最殘酷的剝削方式之一。農奴給地主從事無償勞動,一周往往達五、六日之久。 一座座的森林,象我上面已經說過的那樣,沒有得到開發,少數地主只求從出售林木中取得大量現款,而不去設法使林木資源變成經常的收入(而且這種「常規」一直保存到今天)。我們莊園附近蓋了兩座玻璃工廠,幾年內就胡亂地砍伐了一大片樹林。但是誰也不把他貪財的手伸到沼澤地去,致使沼澤面積不停地延伸,達幾十俄裡。冬季裡,沼澤上還可以通行無阻,夏季裡,就得繞道而行,幾乎要增加一倍路程。儘管是繞道而行,畢竟還得挨著沼澤的邊緣前進,因此這樣的地方便鋪上了沒有盡頭的墊板,直到今天我腦子裡還記得這些墊板路。夏天最熱的時候,空中潮氣彌漫,成群的蟲蚋擾得人畜不得安寧。 河流很少。只有一條珍珠河,就是這條河也沒有什麼出色之處。此外還有兩條小河:一條叫陀螺河,一條叫號陶河①。它們蜿蜒在泥濘的沼澤中間,緩緩流動,在有的地方形成一個個的死水塘,在另一些地方又被茂密的水草完全掩蓋住,消失得無影無蹤。到處可以看到一個個的小湖,湖裡有最平常的小魚,可是在夏天,無論騎馬坐車,還是徒步,都不可能走近這些小湖。 ①這名字自然是我杜撰的。——作者 每當黃昏時分,沼澤上空便升起濃霧,一團團藍灰色的濃霧籠罩了整個地區。然而,這沼澤地的瘴氣對衛生的有害影響,卻沒人過問。不過,一般來說,就我的記憶所及,流行病在我們那地方倒也少見。 無論森林裡,還是沼澤地帶,都有許多飛禽走獸,但是槍獵的事卻不大有,因此,可以肯定地說,山鷸和大鷸一類美味上等野禽,我從沒見過。我記得的只有大野鴨,那還是這一帶絕無僅有的一個槍獵者、經濟農民魯卡偶爾以低得幾乎等於白送的價錢賣給大家享用的呢。不過,犬獵者(當然是地主們)倒相當多,然而這種狩獵活動常常把秋播作物地踐踏得一塌糊塗,所以它們就成了鄰里間無窮無盡的糾紛,甚至訴訟的禍根。 當時的地主莊園(我說的是中產地主),外表既不雅觀,設備也不舒適。它們通常建立在各個村落之間的中心地帶,以便就近監督農民;此外,總是選擇地勢較低之處興工,為的是冬天可以暖和一些。宅子幾乎是同一個格局:一溜長方形的平房,樣子很象長形的五斗櫃;牆壁和頂棚都不粉飾,窗戶頗有古風,開窗時,把下半扇提起,底下用木棍撐住。貴族家庭,有的親眷眾多,家奴成群(大半是女奴),加上時來時往的客人,上上下下,全擠在這種包括六、七個地板不牢固、牆壁沒粉刷的房間的長區形宅子裡。根本沒有花園。宅子前面辟出一個小小的庭園,四周長著修剪過的洋槐,庭園裡栽滿「貴族的驕傲」①、「沙皇的鬈髮」②和大爪草一類花草。宅子側邊,靠近牲畜欄的地方,挖一個小水池,做牲口的飲水塘,髒得驚人,臭得要命。宅子後面,辟一個簡陋的菜園,種些漿果灌木和最值錢的蔬菜:蕪菁、俄國大豆、甜豌豆之類,我記得,小康之家是拿它們來做飯後的甜食的。自然,比較富足的地主(順便說一句,包括我們家在內),莊園就大得多,但大體的格局卻是一模一樣的。那時候,地主們考慮的不是美觀,也不是舒適,甚至不是寬敞,而是弄個溫暖的角落,住在裡面能吃飽喝足就行了。 ①即剪夏羅。 ②即百合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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