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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辭辯證下(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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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問 隅隈之數,注引淮南子言「天有九野,九千九百九十九隅」,此其無稽亦甚矣哉! 論衡雲:「日晝行千里,夜行千里。」如此,則天地之間狹亦甚矣。此王充之陋也。 「顧菟在腹」,此言兔在月中,則顧菟伹為兔之名號耳。而上官桀曰:「逐麋之犬,當顧菟耶?」則顧常為瞻顧之義,而非兔名。又莊辛曰:「見冤而顧犬。」亦因菟用顧字,而其取義又異,蓋不可曉。兔與菟同是一字,見於說文,而其形聲皆異,又不知其自何時始別異之也。 補注引言山海經「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帝令祝融殛之羽郊。」詳其文意,所謂帝者,似指上帝。蓋上帝欲息此壤,不欲使人幹之,故鯀竊之而帝怒也。後來柳子厚、蘇子瞻皆用此說,其意甚明。又祝融之後,死而為神。蓋言上帝使其神誅鯀也,若堯舜時則無此人久矣,此山海經之妄也。後禹事中又引淮南子言「禹以息壤寘洪水,土不減耗,掘之益多。」其言又與前事自相抵牾,若是壤也果帝所息,則父竊之而殛死,子掘之而成功,何帝之喜怒不常乃如是耶?此又淮南子之妄也。大氐古今說天問者,皆本此二書。今以文意考之,疑此書本皆緣解此問而作,而此問之言,特戰國時俚俗相傳之語,如今世俗僧伽降無之祈、許遜斬蛟蜃精之類,本無稽據,而好事者遂假託撰造以實之,明理之士,皆可以笑而揮之,政不必深與辯也。 補注引淮南說增城高一萬一千里四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尤為可笑,豈有度萬里之遠而能計其跬步尺寸之餘者乎?此蓋欲覽者以為己所親見而曾實計之,而不知適所以章其譎而且謬也。柳對本意,似有意于破諸妄說,而于此章反以西王母者實之,又何惑耶? 補注引淮南子說昆侖虛旁有四百四十門,而其西北隅北門,開以納不周之風。皆是注解此書之語,予之所疑,又可驗其必然矣。 「雄虺九首,倐忽焉在」,此一事耳,其詞本與招魂相表裡,王注得之,但失不引招魂為證耳。而柳子不深考,乃引莊子南北二帝之名以破其說,則既失其本指,而又使「雄虺」一句為無所問,其失愈遠矣。補注雖知柳說之非,然亦不引招魂以訂其文義之缺,乃直以莊周寓言不足信者詆之。周之寓言,誠不足信,然豈不猶愈于康回、燭龍之屬!乃信彼而疑此,何哉?一語之微,無所關於義理,而說者至三失之,而況其有深於是者耶! 「雄虺」「倐忽」,或雲:「今嶺南有異蛇,能日行數百里以逐人者,即此物。」但不見說有九首耳。 補注說:「今湖州武康縣東有防風山,山東二百步有禺山,防風廟在封、禺山之間。」洪君晚居霅川,當得其實。 巴蛇事下注中食鹿出骨事,似若迂誕,然予嘗見山中人說:大蛇能吞人家所伏雞卵,而登木自絞,以出其殼者。人甚苦之,因為木卵著藪中,蛇不知而吞之,遂絞而裂雲。 「羿焉彃日,烏焉解羽」,洪引歸藏雲:「羿彃十日。」補注引山海經注曰:「天有十日,日之數十也。然一日方至,一日方出,雖有十日,自使以次迭出,而今俱見,乃為妖怪。故羿仰天控弦,而九日潛退耳。」按此十日,本是自甲至癸耳,而傳者誤以為十日並出之說,注者既知其誤,又為此說以彌縫之,而其誕益彰。然世人猶或信之,亦可怪也。 「啟代益作後,卒然離蠥」,王逸以益失位為離蠥,固非文義;補以有扈不服為離蠥,文義粗通,然亦未安。或恐當時傳聞別有事實也。史記燕人說禹崩,益行天子事,而啟率其徒攻益奪之。汲塚書至雲益為啟所殺。是則豈不敢謂益既失位,而複有陰謀,為啟之蠥,啟能憂之.而遂殺益為能達其拘乎?然此事要當質以孟子之言,齊東鄙論,不足信也。 「啟棘賓商」四字,本是啟夢賓天,而世傳兩本,彼此互有得失,遂致紛紜不復可曉。蓋作山海經者所見之本「夢天」二字不誤,獨以賓、嬪相似,遂誤以賓為嬪,而造為啟上三嬪子天之說,以實其謬。王逸所傳之本,賓字幸得不誤,乃以篆文夢、天字中間壞滅,獨存四外,有似棘、商,遂誤以夢為棘,以天為商,而於注中又以列陳宮商為說。洪則既引「三嬪」以注騷經,而於此篇,反據王本而解為急於賓禮商契。以今考之,凡此三家,均為穿鑿。而以事理言之,則山海之怪妄為尤甚;以文義言之,則王注之訓詁為尤疏。洪則兼承二誤而又兩失之,且謂屈原多用山海經語,而不知山海實因此書而作;三嬪又本此句一字之誤,其為紕漏,又益甚矣。獨柳子貿嬪之對,似覺山海之謬,然亦不能深察而明著之,是以其義雖正,而亦不能以自伸也。大氐古書之誤,類多如此。讀者若能虛心靜慮,徐以求之,則邂逅之間,或當偶得其實。顧乃安于苟巨,狃於穿鑿,牽於援據,僅得一說而遽執之,便以為是,以故不能得其本真;而已誤之中,或複生誤。此邢子才所以獨有「日思誤書」之適,又有「思之若不能得,則便不勞讀書」之對,雖若出於戲劇,然實天下之名言也。 「勤子屠母」,舊注引帝王世紀言「禹𤗚剝母背而生」,補又引幹寳言黃初五年,汝南民妻生男,從右脅下小腹上出;而平和自若,母子無恙以為證。此事有無,固未可定,然上句言啟事而未有所問,則此句不應反說禹初生時事矣。故疑當為啟母化石事也。 「該秉季德」,王逸以為湯能秉契之末德,而厥父契善之。以契為湯父,固謬。柳又以為即左傳所雲少皡氏之子該為蓐收者,亦與有扈事不相關。唯洪氏以為啟者近之。疑該即啟字轉寫之誤也。但「終弊于有扈,牧夫牛羊」,乃似謂啟為有扈所弊而牧夫牛羊者,不知又何說也?下章又雲有扈牧豎,亦不可曉,豈以少康嘗為牧正而誤邪?大率此篇所問有扈、羿、浞事,或相混並,蓋其傳聞之誤,當闕之耳。 「到擊紂躬,叔旦不嘉」,王逸雲:「武王始至孟津,八百諸侯不期而到,皆曰:『紂可伐也。』白魚人于王舟,群臣鹹曰:『休哉!』罾曰:『雖休,勿休。」」未詳所據。 「齊桓九會」,九本糾字,借作九耳。左傳展禽犒師之言,正作糾字。「糾合宗族」,亦此義也。唯莊子「九雜天下之川」作九,則亦古字通用,而非九數之驗也。諸儒通計九會之數不合,遂有裳衣兵車之辨,蓋鑿說也。然此辭亦作九會,則其誤也久矣。如公羊、榖梁,故是戰國時人也。 餘始讀詩,得吳氏補音,見其疑于殷武三章嚴、遑之韻,亦不能曉。及瀆此篇,見其以嚴葉亡,乃得其例。余于吳氏書多所刊補,皆此類。今見詩集傳。 九章 屈子初放,猶未嘗有奮然自絕之意,故九歌、天問、遠遊、卜居,以及此卷惜誦、涉江、哀郢諸篇,皆無一語以及自沈之事,而其詞氣雍容整暇,尚無以異於平日。若九歌則含意淒惋,戀嫪低佪,所以自媚於其君者,尤為深厚。騷經、漁父、懷沙,雖有彭咸、江魚、死不可讓之說,然猶未有決然之計也,是以其詞雖切而猶未失其常度。抽思以下,死期漸迫,至惜往日、悲回風,則其身已臨沅湘之淵,而命在晷刻矣。顧恐小人蔽君之罪闇而不章,不得以為後世深切著明之戒,故忍死以畢其詞焉。計其出於瞀亂煩惑之際,而其傾輸罄竭,又不欲使吾長逝之後,冥漠之中,胸次介然有毫髮之不盡,則固宜有不暇擇其辭之精粗而悉吐之者矣。故原之作,其志之切而詞之哀,蓋未有甚於此數篇者,讀者其深味之,眞可為慟哭而流涕也。 惜誦。首章「非」字,誤為「作」字,使兩章文意不明;中間「善惡」字,誤為「中情」,使一章音韻不葉。今已正之,讀者可以無疑矣。 涉江。舊說取譬之詳,皆衍說也。 哀郢。楚文王自丹陽徙江陵,謂之郢。後九世,平王城之。又後十世,為秦所拔,而楚徙東郢。 抽思。「何獨樂斯之蹇蹇兮,願蓀美之可完」,文理甚明,而王逸解「獨樂」為「毒藥」,補注又引「瞑眩」之語以實之。必欲如此強為之說,豈不可通,但別本如此,文自分明,不必強穿鑿耳。然今本皆出王逸,不知別本又何自而得此本語也。 「孰不實而有獲」,詳上文,實當作殖,然自王逸已解作「空穗」,則其誤久矣。獲,一作獲,亦非也。 懷沙。改,葉音己。按鄭注儀禮釋用己日為自變改,則二字音義固相近也。 「懷質抱情,獨無匹兮」,諸本皆同,史記亦然。而王逸訓匹為雙,補注雲「俗字作疋」,則其來久矣。但下句雲「伯樂既沒,驥焉程兮」,于韻不葉,故嘗疑之,而以上下文意及上篇「並日夜而無正」者證之,知匹當作正,乃與下句音義皆葉,然猶未敢必其然也。及讀哀時命之篇,則其詞有曰「懷瑤象而握瓊兮,願陳列而無正」,正與此句相似,其上下句又以榮、逞、成、生為韻,又與此同,然後斷然知其當改而無疑也。 惜往日。「受命詔以昭時」,時,一作詩,說者便引國語楚教太子以詩為說,殊無意謂。 介子立枯事,補注以左傳為據而不之信,然此詞明言立枯,又雲縞素而哭,莊子亦有抱木之說,固未可以一說而盡疑之也。 悲回風。「施黃棘之枉策」,補注據史記楚懷王二十五年人輿秦盟于黃棘,其後為秦所欺,卒以客死,今頃襄王又信任奸回,將亡其國,故言己之所以假延日月,無以自處者,以其君欲複施黃棘之枉策也。其說雖有事證,然與此文理絕不相人,不若舊說之為安也。 遠遊 客有語餘者曰:「高宗恭默思道,夢帝齎以良弼,寤而求之,即得傅說,遂以為相。若使夢齎之夕,應時即生,則自繈褓之間以及強立之歲,亦須二三十年,始堪任用。王者政令所出,日有萬幾,豈容數十年之問不發一語,又虛相位以待乳下之嬰兒乎?今書之言如此,則是高宗既得此夢,實時搜訪,便得其人,而已堪作相,以代王言矣。明是一旦忽然從天而下,便為成人,無少長之漸也。」余聞其言,心竊怪之而不敢答。今讀此書,洪注所引莊子音義已有傅說生無父母之說,乃知人之慮已有及此者矣。洪氏引之而無他說,則豈亦以是為不易之論而無所疑也耶?然則餘之昧陋,而見事獨遲,為可笑已。 屈子「載營魄」之言,,本於老氏,而揚雄又因其語以明月之盈闕,其所指之事雖殊,而其立文之意則一。顧為三書之解者,皆不能通其說,故今合而論之,庶乎其足以相明也。蓋以車承人謂之載,古今世俗之通言也。以人登車亦謂之載,則古文史類多有之,如漢紀雲「劉章從謁者與載」,韓集雲「婦人以孺子載」,蓋皆此意,而今三子之言,其字義亦如此也。但老子、屈子以人之精神言之,則其所謂營者,字與熒同,而為晶明光炯之意。其所謂魄,則亦若餘之所論於九歌者耳。揚子以日月之光明論之,則固以月之體質為魄,而日之光耀為魂也。以人之精神言者,其意蓋以魂陽動而魄陰靜,魂火二而魄水一,故曰「載營魄抱一,能勿離乎。」言以魂加魄,以動守靜,以火迫水,以二守一,而不相離,如人登車而常載於其上,則魂安靜而魄精明,火不燥而水不溢,固長生久視之要訣也。屈子之言,雖不致詳,然以其所謂「無滑而魂」、「虛以待之」之語推之,則其意當亦出此無疑矣。其以日月言者,則謂日以其光加於月魄而為之明,如人登車而載於其上也,故曰「月未望則載魄於西,既望則終魄於東,其遡於日乎」。言月之方生,則以之光加被於魄之西,而漸滿其東,以至於望而後圜。及既望矣,則以日之光終守其魄之東,而漸虧其西,以至於晦而後盡。蓋月遡日以為明,未望則日在其右,既望則在其左,故各向其所在而受光,如民向君之化而成俗也。三子之肓雖為兩事,而所言載魄,則其文義同為一說,故丹經歷術,皆有納甲之法,互相資取,以相發明,蓋其理初不異也。但為之說者,不能深考,如河上公之言老子,以營為魂,則固非字義,而又並言人載魂魄之上以得生,當愛養之,則又失其文意。獨其載字之義粗為得之,然不足以補其所失之多也。若王輔嗣以載為處,以營魄為人所常居之處,則亦河上之意。至於近世,而蘇子由、王元澤之說出焉,則此二人者,平生之論如水火之不同,而於此義皆以魂為神,以魄為物,而欲使神常載魄以行,不欲使神為魄之所載。洪慶善之於此書,亦謂陽氣充魄為魂,能運動則其生全矣,則其意亦若蘇、王之雲,而皆以載為以車承人之義矣。是不唯非其文意,且若如此,則是將使神常勞動,而魄亦不得以少息,雖倖免于物欲沈溺之累,而窈冥之中精一之妙,反為強陽所挾,以馳騖於紛拏膠擾之塗,卒以陷於眾人傷生損壽之域,而不自知也。其於二子之意何如哉?若其說揚子者,則皆以載為哉,固失其指,而李軌解魄為光,尤為乖謬。至宋貫之、司馬公始覺其非,然遂欲改魄為胐,則亦未深考此載字之義,而失之愈遠矣。唯近歲王伯照以為未望則魄為明所載,似得其理;既而又曰:既望則明為魄所終,則是下句當曰「終明」,而不當為「終魄」矣。以此推之,恐其于上句文義之鄉背,亦未免如蘇氏、王氏之雲,為自下而載上也。大氐後人讀前人之書,不能沈潛反復,求其本義,而輙以己意輕為之說,故其鹵莽有如此者。況讀楚辭者,徒玩意於浮華,宜其于此尤不暇深究其底蘊,故餘因為辯之,以為覽者能因是以考焉,則或泝流求原之一助也。 登霞之霞,本遐之借用,猶曰適遠雲爾。曲禮告喪之詞,乃又藉以為死之美稱也。莊子作登假,蓋亦此例。但此篇注者,遂解為赤黃之氣,釋莊音者又讀假為格,而訓至焉,其誤愈遠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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