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集注·哀郢

哀郢

　　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

　　【純，不雜而有常也。震動也。愆，過也。仲春，二月，除陽之中，沖和之氣，人民和樂之時也。屈原被放，時適會凶荒，人民離散，而原亦在行中，閔其流離，因以自傷，無所歸咎，而歎皇天之不純其命，不能福善禍淫，相協民居，使之當此和樂之時，而遭離散之苦也。】

　　去故鄉而就遠兮，遵虹夏以流亡。
　　出國門而軫懷兮，甲之鼂吾以行。

　　【鼂，職夭反；一作晁。行，葉戶郎反。○遵，循也。江，大江也。夏，水名；或以為自體而別以通於漢，還複入江，冬竭夏流，故謂之夏，而其入江處，今名夏口，即詩所謂「江有汜」也。軫，痛也。甲，日也。朝，旦也。原自言其以甲日朝旦而行也。】

　　發郢都而去閭兮，怊荒忽其焉極？
　　楫齊揚以容與兮，哀見君而不再得。

　　【一無都字。一無怊字。其，一作之，一無其字，皆非是。○郢都，在漢南郡江陵縣。閭，裡門也。齊揚，同舉也。容與，徘徊也。言鼓棹者亦不欲去，知己之戀戀於君也。】

　　望長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
　　過夏首而西浮兮，顧龍門而不見。

　　【楸，音秋。太，一作歎。○楸，梓也。長楸，所謂故國之喬木，使人顧望徘徊，不忍去也。淫淫，流貌。夏首，夏水口也。浮，不進之而自流也。龍門，楚都南關三門，一名龍門，一名修門。回望而不見都門，則其悲愈甚矣。】

　　心嬋緩而傷懷兮，眇不知其所蹠。
　　順風波而流從兮，焉洋洋而為客。

　　【其，一作餘，一無其字。蹠，音只，葉音灼；一作宅。焉，如字。客，葉康落反。○嬋媛，兩見前篇。眇，猶遠也。蹠，踐也。洋洋，無所歸貌。】

　　淩陽侯之氾濫兮，忽翱翔之焉薄？
　　心絓結而不解兮，思蹇產而不釋。

　　【泛，孚梵反。焉，於虔反。薄，音博。絓，音畫。釋，葉時若反。○淩，乘也。陽侯，陽國之侯，溺死于水，其神能為大波。氾濫，波貌。薄，止也。絓，懸也。蹇產，詰曲貌。】

　　將運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
　　去終古之所居兮，今逍遙而來東。

　　【江，葉音工。上，時掌反。下，遐嫁反。○終古，亦兩見前篇。】

　　羌靈魂之欲歸兮，何須臾而忘反。
　　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遠。

　　【羌，一作唴。○時未過夏浦也，故背之而回首西鄉，以思郢也。】

　　登大墳以遠望兮，聊以舒吾憂心。
　　哀州土之平樂兮，悲江介之遺風。

　　【樂，音洛。介，一作界。風，葉孚金反。○水中高者曰墳。詩「汝墳」是也。望，望郢都也。平樂，地寬博而人富饒也。介，間也。遺風，謂故家遺俗之善也。】

　　當陵陽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
　　曾不知夏之為丘兮，孰兩東門之可蕪？

　　【淼，音眇。○陵陽，未詳。淼，滉漾無涯也，於是始南渡大江矣。夏，大屋也。丘，荒墟也。孰，誰也。兩東門、郢都東關有二門也。蕪，穢也。言楚王曾不知都邑宮殿之夏屋當為丘墟，又不知兩東門亦先王所設以守國者，豈可使之至於蕪廢耶？懷王二十一年，秦遂拔郢，而楚徙陳，不知在此後幾年也。】

　　心不怡之長久兮，憂與憂其相接。
　　惟郢路之遼遠兮，江與夏之不可涉。

　　【與憂，一作與愁。其，一作之。○怡，樂也。憂憂相接，首尾如一，繼續無已也。】

　　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復。
　　慘鬱鬱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

　　【一無去字。或恐去字上下有脫誤。戚，葉七六反。○補注考原初被放在懷王十六年，至十八年複召用之。三十年，秦約懷王與會，原諫止之，不從。懷王遂死于秦。頃襄王立，複放屈原。此雲「九年不復」，不知的在何時也。】

　　外承歡之汋約兮，諶荏弱而難持。
　　忠湛湛而願進兮，妬被離而鄣之。

　　【汋，音綽。諶，市林反。荏，音稔。謀，徒感反。被，音披；一作披。鄣，音章。○汋約，好貌。諶，誠也。荏，亦弱也。湛湛，重厚貌。被離，眾盛貌。鄣，壅也。言小人外為諛說，以奉君之歡適，情態美好，誠使人心意軟弱而不能自持，是以懷忠而願進者，皆為所嫉妬而壅蔽不得進也。此章形容邪佞之態最為精切，讀者宜深味之，則知佞人之所以殆，又信此語與孔聖之言實相發明也。】

　　彼堯舜之抗行兮，瞭杳杳其薄天。
　　眾讒人之嫉妬兮，被以不慈之偽名。

　　【一無彼字。行，下孟反。瞭，音了。一無瞭字而作杳冥冥。薄，音博。天，葉鐵因反。○堯、舜與賢而不與子，故有不慈之名。莊子雲「堯不慈，舜不孝」，蓋戰國時流俗有此語也。】

　　憎慍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忼慨。
　　眾踥蹀而日進兮，美超遠而踰邁。

　　【慍，紆粉反。惀，力允反。好，呼報反。夫，音扶。忼，苦朗反。慨，一作礚，苦蓋反。踥，思葉反。蹀，音牒。○慍，心所縕積也。思求曉知謂之惀。忼慨，激昂之意。補曰：「君子之慍惀，若可鄙者；小人之忼慨，若可喜者。唯明者能察之。」踥蹀，行貌。亦謂讒佞之人日進於前，使人美而好之愈甚而無已也。】

　　亂曰：

　　曼餘目以流觀兮，冀壹反之何時？
　　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
　　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曼，音萬。首，式救反。丘，葉音欺。○曼，遠意。鳥飛反故鄉，思舊巢也。首丘，謂以首枕丘而死，不忘其所自生也。禮曰：「大烏獸喪其群匹，越月踰時，則必反巡，過其故鄉。」又曰：「樂，樂其所自生。禮，不忘其本。古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忘，謂忘其故都也。】

　　——哀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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