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繫辭下傳第九章


  夫彖者材也,爻者效也。效者,材之所效也。一木之生,枝莖葉花合而成體者,互相滋也;一車之成,輻轂衡軸分而效用者,功相倚也。其生也,不相滋則破而無體;其成也,不相倚則缺而廢用。故爻倚彖以利用,抑滋於彖以生而成體。吉凶悔吝之效,未有離彖以別有指歸者也。故曰:「觀其《彖辭》,則思過半矣。」

  有如曰:「《易》者意也,意者乘人心之偶動,而無定則者也。」無定則以求吉凶之故,抑將率之位與應而止,《比》之初亦《坤》之初矣,《履》之五亦《乾》之五矣。位齊應均,而情殊道異,則位豈有定,而應豈有准哉?

  夫筮以得象,則自初至上而積為本末。《易》之有卦,則六位皆備,而一成始終。積以相滋,而合之為體,是故彖靜而爻動。動者動於所靜,靜者固存也。僅乘其感以據所處之位而為得失,感之者無本,據之者滯,將任天下之意知,詭天則以為善敗,惡能原始要終,以為通變之質乎?君子以人合天,而不強天以從人。則奈何舍所效之材,以惟意是徇邪?

  夫《易》,廣矣,大矣。學《易》者,或有所擇矣,然亦擇材而非擇效。擇材則專,擇效則固也。故顏子用《複》,曾子用《泰》,以擇德也。文王、箕子同事暗主則皆用《明夷》,《既濟》《未濟》共臨坎險則胥伐鬼方,以擇用也。擇德者從其性之所近,擇用者從其心之所安,鹹必其材之具成,而後始成乎其章。故利用者,亦以靜為主,而動於其靜。故動亦大矣,非乘於一效之偶著,而舍所主以從之,為能應天下之賾也。蓋靜者所生,動者其生。生於所生,則效固因材而起矣。

  《乾》惟利貞,是以上過貞而龍亢。《坤》惟先迷,是以初在迷而履霜。《師》利丈人,是以三稚而輿屍。《履》陽不疚,是以陰孤而虎咥。《複》期七日,是以上失期而君凶。《剝》戒攸住,是以五承寵而得利。《遁》小利貞,是以二能執革。《壯》宜大正,是以五必喪羊。《夬》無即戎之功,是以前趾不勝。《姤》非取女之道,是以無魚而起凶。《萃》亨于大人之見,是以三、上遇小而諮嗟。《升》志在南征之行,是以上六北轅而不富。《兌》道在貞而乘于苟說,故三凶於上。《巽》命必申而利於攸往,故四吉于初。

  凡此數者,或《彖》方致譽,而爻以凶;或《彖》非有功,而爻無懼。然且即《彖》以推,存亡具在;況其相因以起義,《彖》爻道合,如無首之後夫,女貞之中饋者哉?然則《彖》外無爻,而效必因材也,不亦審與!

  惟析《彖》爻以殊物,則抑謂三聖之異宗。多歧既以亡羊,後來彌多標指,故且曰:「有文王後天之《易》,有庖犧先天之《易》。」天且剖先後以異道,而況于聖人?則義、文自為門戶,周、孔各為朋黨,亦奚恤哉!

  彼將曰:「《易》者意也,聖人各以其意遇之也。」聖人有其意,則後之為術數異端者,亦可有其意矣。私意行則小智登,小智登則小言起。故或以律為《易》,或以兵為《易》,或以節候為《易》,或以納甲為《易》,或以星度為《易》,既偶測其偏,而納全體於一偶;由是而王輔嗣以重玄為《易》,魏伯陽以爐火為《易》,李通玄以十玄六相為《易》,則濫淫於妄,而誣至道以邪辭,亦曰「意至則《易》存,意不禁則易無方」。故《易》,訟於庭而道喪於室,非一晨一夕之故矣。

  且夫《彖》之效而為爻,猶爻之效而為變也。極四千九十六於三百八十四之中而無異占,極三百八十四於六十四卦之中而豈有殊旨哉?焦延壽嘗屑屑以分矣,卒無別研之幾,故但有吉凶而無憂患之故,則亦惡用此紛紛射覆者為也!

  故君子之于《易》也博,用其簡。細人之于《易》也錮,用其繁。用其簡,則六十四《彖》之中以備雜物撰德而不遺;用其繁,則極延壽之四千九十六占,以訖于邵子萬萬有奇之策,以測其始終本末而不能該。故曰:「觀其《彖辭》,則思過半矣。」「易簡而天下之理得。」「日新」「富有」,豈他求之哉?

  或曰:「元亨利貞,《彖》與《文言》殊矣,則文王、孔子非異意與?」曰:四德者,合體用而言之也。體一成,而用有先有後,有生有成。仁生禮,義成信,故「元亨」以元故亨,「利貞」貞而得利。二篇之辭,終無曰「元利」而「貞亨」者,體用相因之序也。《文言》四德之目,又豈邵子四塊八方、瓜分瓦合之說邪?而又何疑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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