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繫辭下傳第五章


  一

  天地之間,流行不息,皆其生焉者也,故曰「天地之大德曰生」。自虛而實,來也;自實而虛,往也。來可見,往不可見。來實為今,往虛為古。來者生也,然而數來而不節者,將一往而難來。一噓一吸,自然之勢也,故往來相乘而迭用。相乘迭用,彼異端固曰「死此生彼」,而輪回之說興焉。死此生彼者,一往一來之謂也。夫一往一來,而有同往同來者焉,有異往異來者焉,故一往一來而往來不一。化機之妙,大造之不可為心,豈彼異端之所得知哉?

  嘗論之。天地之大德,則既在生矣。陽以生而為氣,陰以生而為形。有氣無形,則遊魂蕩而無即;有形無氣,則胔骼具而無靈。乃形氣具而尚未足以生邪!形盛於氣則壅而萎,氣勝於形則浮而枵,為夭、為尩、為不慧,其去不生也無幾。惟夫和以均之,主以持之,一陰一陽之道善其生而成其性,而生乃伸。則其於生也,亦不數數矣。

  男女構精而生,所以生者誠有自來。形氣離叛而死,所以死者誠有自在。聖人之與異端,胥言此矣。乃欲知其所自來,請驗之於所自往。氣往而合於杳冥,猶炊熱之上為濕也。形往而合於土壤,猶薪炭之委為塵也。所以生者何往乎?形陰氣陽,陰與陽合,則道得以均和而主持之。分而各就所都,則無所施和,而莫適為主。杳冥有則,土壤有實,則往固可以複來。然則歸其往者,所以給其來也。

  顧既往之於且來,有同焉者,有異焉者。其異者,非但人物之生死然也。今日之日月,非用昨日之明也;今歲之寒暑,非用昔歲之氣也。明用昨日,則如鐙如鏡,而有息有昏;氣用昨歲,則如湯中之熱,溝澮之水,而漸衰漸泯。而非然也。是以知其富有者,惟其日新,斯日月貞明而寒暑恒盛也。陽實而翕,故晝明者必聚而為日;陰虛而辟,故夜明者必凝而為月。寒暑之發斂而無窮,亦猶是也。不用其故,方盡而生,莫之分劑而自不亂,非有同也。

  其同者,來以天地之生,往以天地之化,生、化各乘其機而從其類,天地非能有心而分別之。故人物之生化也,誰與判然使一人之識亙古而為一人?誰與判然使一物之命亙古而為一物?且惟有質而有形者,可因其區宇,畫以界限,使彼此亙古而不相雜。所以生者,虛明而善動,于彼於此,雖有類之可從,而無畛之可畫,而何從執其識命以相報乎?夫氣升如炊濕,一山之雲,不必其還雨一山;形降如炭塵,一薪之糞,不必其遠滋一木。有形質者且然,奚況其虛明而善動者哉?則任運自然,而互聽其化,非有異也。

  是故天地之以德生人物也,必使之有養以益生,必使之有性以紀類。養資形氣,而運之者非形氣;性資善,而所成者麗於形氣。運形者從陰而濁,運氣者從陽而清。清濁,互凝以成既生以後之養性,濁為食色,清為仁義。其生也相運相資,其死也相離相返。離返於此,運資於彼。則既生以為後,還以起夫方生。往來交動於太虛之中。太虛者,本動者也。動以入動,不息不滯。其來也,因而合之;其往也,因往而聽合。其往也,養與性仍弛乎人,以待命於理數;其來也,理數紹命,而使之不窮。其往也,渾淪而時合;其來也,因器而分施。其往也,無形無色,而流以不遷;其來也,有受有充,而因之皆備。摶造無心,勢不能各保其固然,亦無待其固然而後可以生也。

  清多者明,清少者愚;清君濁者聖,濁君清者頑。既已弛人而待命矣,聽理數之分劑,而理數複以無心,則或一人之養性散而為數人,或數人之養性聚而為一人。已散已聚,而多少倍蓰因之以不齊。故堯之既崩,不再生而為堯,桀之既亡,不再生而為桀。借其再生,則代一堯而國一桀矣。

  清聚者,積中人而賢,積賢而聖,清散者,分聖而數賢,分賢而數中人。濁散者,分頑而數中人,分中人而數賢;濁聚者,積賢而中人,積中人而頑。清本于陽,二十五而不足,故人極于聖,而不能無養。濁本于陰,三十而有餘,故人極于頑,而不知有性。又極而下之,則狗馬鹿豕、蚓蠋梟獍之類充矣。要其方往而方來之際,或聚或散,固不可以刻桅而問遺劍也。

  使此一人焉,必死於此而生於彼,魂魄既分於升降,又各尋其合,而營營往來,交午於道,亦紛詭而必迷矣。故往之或來,來之必往,可信其自然,以為天地之大德。而往來之沖,聚散多寡之際,聽乎理數之無心,則所謂「過此以往」者也。有心可億以因心,無心無定以召億。「未之或知」,豈複有知此者哉?雖欲知之,而不能強無心者以聽我,徒眩而憂。憂而召妄,固將悲其往而幸其不來,則生老病死皆苦,抑將滅情絕識,居長策於無生矣,則又何貴乎知之邪?不必知之,而聖人之利用以貞來而善往者,固有道矣。

  生化之理,一日月也,一寒暑也。今明非昨明,今歲非昔歲,固已異矣。而實而翕者,明必為日;虛而辟者,明必為月;溫而生者氣,必為暑;肅而殺者,氣必為寒;相因以類,往來必貞。故人物之生,莫之一而自如其恒。特其用也,陽數寡動,以喜來而大;陰數多靜,以喜往而小。養與性均,以有生。養數多,下逮乎蟲鳥;性數少,遞殺于中人。多者不恤其往,寡者重予以來,聖人之所以必盡性而利天下之生也。

  性之數既寡,而人抑不能存之,且虧替之。大寶在位,而聰明強力之足任,則為功於往來以節宣陰陽者,存乎其人矣。充性以節養,延於他日,延於他人,而要有餘清。充養以替性,延於他日,延於他人,而要有餘濁。故成周之刑措百年,衰晉之五胡雲擾,善惡之積,亦有往來,率數百年而一複。然且聖人憂之者,化不可知而幾甚危也。

  是故必盡性而利天下之生。自我盡之,生而存者,德存於我;自我盡之,化而往者,德歸於天地。德歸於天地,而清者既於我而擴充,則有所埤益,而無所吝留。他日之生,他人之生,或聚或散,常以扶清而抑濁,則公諸來世與群生,聖人因以贊天地之德;而不曰「死此而生彼」,春播而秋獲之,銖銖期報於往來之間也。

  是故《詩》《書》《禮》《樂》以敦其教,綱常秩敘以峻其防,功不預擬於將來,事必先崇於今日。為埤益之,勿吝留之,正婚姻以厚男女之別,謹饗食以制飲食之度,猶日無朒朓而月有盈虛也,猶寒暑相半而和勝於寒以助溫也,則聖人與天地之相斟酌深矣。

  且今日之來,聖人之所珍也;他日之往,聖人之所慎也。因其來而善其往,安其往,所以善其來。物之來與己之來,則何擇焉?是則屈於此而伸于彼,屈於一人而伸于萬世,長延清紀,以利用無窮,此尺蠖之信而龍蛇之伸,其機大矣。故生踐形色而沒存政教,則德遍民物而道崇天地。豈舍安身以求入神之效也乎?惟然,故不區畫於必來,而待效於報身也;抑不愁苦於必往,而苟遁於一來不來也。

  然則天下之淫思而過慮者,何為也哉?釋守性以為己真,老守命以為己寶,以同所異而異所同,立藩棘於蕩平之宇,是亦共、 朋黨之私,屠酤固吝之情已耳。故曰:「君子和而不同。」與天下萬世和也,而不怙必同於己也。

  然則何以見其義於《鹹》之九四也?《艮》,男之成也;《兌》,女之成也。三、四之爻,男女相感之際,人道之終始,往來之沖,而取諸身者為心。心感而思,感思以止,秉貞而盡道之常,不安養之悅以叛性,不專己而絕物,故曰:「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天下和平,則己之思慮釋矣。若夫迷於「往來」之恒理,惑其「憧憧」,而固守己私,以覬他生之善,謂死此生彼之不昧者,始未嘗不勸進於無惡。而怙私崇利,離乎光大以即卑暗,導天下以迷,而不難叛其君親。聖人有憂之,故於此三致戒焉。

  嗚呼!聖人之時,彼說未來也,而知人思慮之淫,必有疑於此者,故早為之剖析于千歲之上,可不謂「前知」者與!列禦寇西方聖人之說,又何誣焉!雖然,聖人之于此,廣矣,大矣,《易》道備矣,豈獨為《鹹》四言之與?

  二

  「歸」者其所自來也,「致」者其所自往也。天下有所往非其所自來者乎?則是別有一壑,受萬類之填委充積而消之,既歸非其歸,而來者抑數用而不給矣。由此言之,流動不息,要以敦本而親用,恒以一而得萬,不強萬以為一也,明矣。

  異端之言曰「萬法歸一」,一歸何處?信萬法之歸一,則一之所歸,舍萬法其奚適哉?是可截然命之曰「一歸萬法」,弗能于一之上索光怪泡影以為之歸。然而非也。萬法一致,而非歸一也。致順歸逆也。

  夫彼之為此說也,亦有所測也。謂天下之動也必增,其靜也必減;其生也日以增而成,其死也日以減而滅。千章之木,不給於一埵之灰;市朝之人,不給于原阜之塚。初古之生,今日而無影跡之可舉。因而疑天下之始巨而終細。也獨不日前此之未有,今日之繁然而皆備乎?

  且以為由一而得萬,如竅風之吹於巨壑,或疑其散而不歸,浸以萬而歸一,如石粟之注於蠡瓢,不憂其遝而難容邪?強而歸之,必殺其末以使之小,是以輕載重,以杪承幹,而化亦弱喪以不立矣。

  且夫「同」而「一」者非其少也,「殊」而「百」者非其多也。天下之生,無不可與道為體。天下之理,無不可與道為本。成熟擴充,以臻于光大,隨所入德而皆有。其大備而量有不齊,則難易差焉。故君子擇其精粹以為之統,則仁首四端而孝先百行,其大凡也。立本者,親始者也。序立而量能相給也。亦非有一之可執以臣妾乎萬有,況得有一立于萬有之余以吸萬而為之藏哉?

  天地之間大矣,其始終亦不息矣。盈然皆備而鹹保其太和,則所謂「同歸」而「一致」者矣。既非本大而末小,亦非本小而末大。故此往彼來,互相經緯而不礙。夫道,則必與天地相稱也。彼之言曰「世界如腰鼓顙」矣,抑以道為兩端小而中大,則是天地之兩端有餘而道之中央無頓舍也,其亦不相掩以相稱矣。

  且其謂津液暖氣之屬歸乎地水火風,亦既粗測夫即化之歸,而要以致辨於知死。知死而不知生,是故地水火風之精粹,聽往來以利天下之用,來歸而為生者,顧略而不審。又恐其斷滅而說不立也,則取乎既同既一之化,櫛比而絲續之,曰「死此而生彼」。乃「殊塗」「百慮」之不可齊者,橫立此疆彼界於大同之中,思其無可思,慮其無可慮,亂始終之條理,而曰「芥子納須彌」。「納」者,不受而強致之也,亦未知芥子、須彌之同原而異理也。驚天下於往來而昧其生道,則其為害豈勝道哉!

  子曰「天下同歸而殊塗,一致而百慮」,一本萬殊之謂也。借曰「殊塗而同歸,百慮而一致」,則二本而無分矣。同而一者,所以來也;殊而百者,所以往也。過此以往,為殊為同,為一為百,不容知也。子曰「未之或知」,豈複有知之者?而必推本以觀其往來,豈強知之哉?亦以明其不可知者而已。殊塗百慮,不勝知矣。稍進而親始,不勝知者,亦可以止思慮之濫,而作「憧憧」之防。「書不盡言,言不盡意。」聖人之意,莫與繹之,將誰紀以別於異端?

  三

  下生者其本立,積之再三者其本盛,故《乾》《坤》其蔑以加矣。未至乎《乾》《坤》者,《艮》,陰之盛也;《兌》,陽之盛也;《泰》,陰陽之盛也。陰盛於《艮》,《乾》道乃致一而成之;陽盛於《兌》,《坤》道乃致一而成之;陰陽盛於《泰》,《損》乃致一而成之。三致一陽於上,上乃下交而為友。 未盛者,授之成而不能成,欲致之而未可致也。故曰:「天地絪縕,萬物化醇。」時雨將至,炎氣隆隆;宿靄欲消,寒清肅肅。炎之薄而密雲無以成其膏澤,寒之淺而旭日無以成其滌清。天地且不能強致,而況於人乎?

  三人行,則可損一人矣。三人損一以行,則友得矣。藉其惟一人之踽踽,欲往合而定交,非徒其損極而無以自存,佻佻之子,物亦且疑之,而孰令聽之乎?故曰「介於石,不終日」;匪介於石焉,終日而猶憂其速也。武王之所以養之於十三祀,而耆定於一朝也。故曰「安其身而後動」,其身不安焉,民不與而傷之者至矣。孔子之所以天下莫與而莫能傷也。故曰「成器而動」「動而不括」;器不成焉,弗能不括而遽釋也。孟子之所以三見齊王而不言事也。

  是故損之為德,儉人之所修;致之為功,惠人之所樂;友之為益,通人之所尚;而絪縕者,莫之能逮。夫絪縕者,而豈易言哉!旁薄以充陽之能,欲怒以發而不為《震》之「 」,欲洊以至而不為《坎》之「不盈」;凝固以厚陰之藏,欲利其入而不為《巽》之「紛若」,欲麗其明而不為《離》之「突如」;動靜交貞以奠陰陽之所,欲往合其孚而不為《恒》之「浚」以「振」也。夫然後以之損而可損,钜橋之發,非李密敖倉之發也;以之致而可致,冏、畢之命,非襄王河陽之命也;以之友而可友,庸、蜀、羌、髳之合,非蘇秦洹水之合也。

  故威不厚者不可以恩,恩不篤者不可以威;知不徹者不可以行,行不慥者不可以知。周公七年而定宗禮,非叔孫綿蕝而創漢儀也;孔子五十而學《大易》,非揚雄泚筆而作《太玄》也,博學不教者,內而不出;多聞而闕者,必慎其餘。道溢於事,神充於形。神充於形,則不謂之耳目而謂之聰明;道溢於事,則不謂之功名而謂之學問。

  故損其有餘以致諸天下之不足,雷雨之《屯》猶惜其不滿,火風之《鼎》猶慮其不足以安。然後行者其三人也,非睘睘而呼將伯也;致者可一人也,非連雞而相觀望也。故曰:「《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震》《巽》《坎》《離》讓其成以蹊《艮》《兌》久矣。偕行者眾,而投之於可遷之地,求之不深,給之不捷,天地且然,而況於人乎?

  大哉,絪縕之為德乎!陽翕以固,景融所涵,極碧霄,達黃壚,而輪困不舍。陰辟以演,滋膏所沁,極碧霄,達黃壚,而洋溢無餘,不息者其惟誠也,不間者其惟仁也,不窮者其惟知也。

  故君子以之為學,耄勤而不倦,以之為教,循循而不竭;以之為治,徹百姓之場圃筐籧而皆浹乎深宮之志;以之為功,體萬方之壺漿歌舞而勿貳其旄鉞之心;而後道侔于天而陽施於首出,德均于地而陰暢于黃裳。天下見其致而樂其仁,天下見其損而服其義,天下見其一而感其誠。亦孰知損之而不匱,二陽仍定位於下。 致之而不勞,三、上非用爻。 自有其植本之盛乎?

  「三」者,數之極也,天地人之合也;「行」者,動之效也,陰陽之和也;「損」者,有餘之可損也;「致」者,致之所餘而能受也;「得其友」者,交無所歉而後無所疑也。皆絪縕之所可給也。致其一焉,斯醇矣。故舉天地之大德,萬物之生化,而歸之於《損》三,豈虛加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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