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繫辭下傳第一章


  (章句依朱子《本義》)

  一

  為治水之術者曰「堙其所自溢」,是伯鯀之術,而白圭襲之者也。則為安身利用之術者曰「杜吉凶悔吝之所從生」,亦猶是而已矣。

  天下固有此洚洞浩瀚之流行之地中,中國自足以勝之。驚其無涯而堙以僥倖,禁其必動,窒其方生,汩亂五行,而不祥莫大焉。知吉凶悔吝之生乎動也,則曰「不動不生,不生則不肇乎吉,不成乎凶,不貽可悔,不見其吝,而以逍遙乎蒼莽,解脫乎火宅」。嗚呼!無以勝之,而欲其不生,則將謂「稻麥生夫饑,絲麻生夫寒,君師生夫亂,父母生夫死」,亦奚為而不可?其雲「大盜生於聖人,無明生於知見」,猶有忌而不敢昌言。充其所操,惟乾坤父母為古今之大害,而視之若仇讎。乃要其所挾,則亦避禍畏難之私,與禽獸均焉而已矣。

  夫聖人亦既知之,曰「吉凶悔吝生乎動」者矣。而吉者吾道也,凶者吾義也,悔者吾行之幾也,吝者吾止之時也。道不可疑,義不可避。幾不可逆,時不可違,恒有所奉以勝之。故診衣、鼓琴而居之自得,夏台、羑裡而處之不憂。怨艾以牖其聰明,而神智日益;退抑以守其堅忍,而魄骨日強。統此者,貞而已矣。惟其貞也,是以無不勝也。無不勝,則無不一矣。

  且夫欲禁天下之動,則亦惡從而禁之?天地所貞者可觀,而明晦榮凋弗能禁也。日月所貞者可明,而陰霾暈珥弗能禁也。天下所可貞者君子之一,而得失憂虞弗能禁也。當其吉,不得不吉,而固非我榮;當其凶,不得不凶,而固非我辱。

  如曰「無吉則無凶,無凶則無悔吝」,則莫如舍君子而野人。野人之吉凶,不出乎井廬者也,則莫如舍野人而禽魚。禽魚無所吉,而凶亦不先覺也,則莫如舍禽魚而塊土。至於塊土,而吉凶悔吝之端泯,終古而頹然自若也。乃天既不俾我為塊土矣,有情則有動,且與禽魚偕動焉;抑不俾我為禽魚矣,有才則有動,且與野人偕動焉。抑彼自謂絀才去情,以偕乎野人,而抑以擅君子之實,思以易天下,有道則有動,必將與君子偕動焉。姑且曰:「胡不如野人之貿貿,胡不如禽魚之 ,胡不如塊土之冥冥」?以搖天下葸畏偷安者,而自命為道。

  嗚呼!勿憂其無冥冥之日也。死則亦與塊土同歸,動不生而吉凶悔吝之終離,則虛極靜篤,亦長年永日而宴安矣。故其為道也,與禽為嬉,與魚為泳,與土為委,與野人為偷,與死為滅,與鬼為幽。

  乃其畏凶而憚悔吝也,畏死而已矣。畏凶者極於死,畏悔吝者,畏其焦肺怵心以迫乎死。然而與死為徒焉。此無藉之子逃桁楊而自雉經之智計,亦惡足比數於人類哉!

  其為心也,非無所利於吉也,畏不得吉,無可奈何而甯勿吉也。夫君子則無所利於吉,而何畏乎非吉?故守貞而一之,而道乃無窮。其示天下,不可無吉也,無吉則道不行;不可無凶也,無凶則義不著;不可無悔也,無悔則仁不復;不可無吝也,無吝則志不恒。

  故不知進退存亡,而龍德乃備;不憚玄黃之血,而天地以雜而成功。則天下日動而君子日生,天下日生而君子日動。動者,道之樞,德之牖也。《易》以之與天地均其觀,與日月均其明,而君子以與《易》均其功業。故曰:「天地之大德曰生。」離乎死之不動之謂也。

  彼異端者,導翁嫗甕粟之欲,守稚子衽席之逸,雖嵬瑣曼延,而慮不出乎此;乃竊《大易》之言,曰:「『吉凶悔吝生乎動』,吉一而凶三。天下皆羿之彀,不如窒其動以絕其源。」洄湍汪洋,亦何從而測其所歸哉!

  二

  樂行而不釋其焦勞,憂違而不改其欣適,貞夫一矣。則得失皆貞也,吉凶悔吝可以俱忘,而奚有于蔔筮以審其疑邪!

  夫天下之有所大疑者二,得之思保之,未得思致之,未失思存之,失而思安之:位也、財也。天下之得失盡於此而已矣。蔑君罔親而圖之者,奸人也。詘節芟廉以利之者,庸人也。圖功取譽而終身以之者,當世之士也。如是,則聖人獎當世之士,而啟庸愚奸宄以爭疑信於不必得之中,則何貞之有哉?

  曰:非然也。位者仁之藏,「何以守位曰仁」,「仁」字當如字。 財者義之具也。故天下無吉凶,而吉凶於財位;君子無吉凶,而財位有吉凶。此所謂與百姓同其憂患者也。察原觀化,渾萬變而一之,渾涵于仁義之大有,則位惡得而不寶,財惡得而不聚乎?

  且位惡從而設於倫類,財惡從而流行於事物哉?愚者見位,知其貴而已也,而驕肆以喪其仁;愚者見財,矜其富而已也。而鄙吝以墮其義。故位非其位,而財非其財。若夫位則有所自設矣,若夫財則有所自殖矣。

  天地之大德者生也,珍其德之生者人也。胥為生也,舉蚑行喙息、高騫深泳之生匯而統之於人,人者天地之所以治萬物也;舉川涵石韞、旉榮落實之生質而統之於人,人者天地之所以用萬物也。胥為人矣,舉強武智文、效功立能之生理而統之以位,位者天地之所以治人也;舉賦質修事、勸能警惰之生機而統之以財,財者天地之所以用人也。

  不得其治,則叛散孤畸,而生氣不翕,天地於此有不忍焉。不任以用,則委棄腐萎,而生道不登,天地於此有不倦焉。故翕天下以位而人統乎人,人乃以統乎物;登天下以財而人用乎人,人乃用乎物。故天地於其所生,無所恝置於已生之餘。莫之喻而喻,使之自相貴而位以定;莫之勸而勸,使之交相需而財以庸。然則位者,天地不忍不治之仁,因以秩之;財者,天地不倦於用之義,因以給之。

  聖人欽承于天,而于天步之去留,天物之登耗,殫心于得失之林,弗容已矣。其得也,吉也;其失也,凶也;其悔也,欲其得也;其吝也,戒其失也。請命于天,與謀於鬼,大公于百姓,興神物以使明於消息存亡之數,尚德而非以獎競,崇功而非以導貪,而天地之德,亦待聖人而終顯其功。

  嗚呼!彼驕語貧賤,何為也哉?「金夫不有躬」,非其財也。「負乘致寇至」,非其位也。「君子于行,三日不食」,以安位也。「困於赤紱,乃徐有說」,以節財也。非然者,貧其身以貧萬物,異於床而喪資斧;賤其身以賤天下,折其足以覆公悚。于陵仲子以餒成其不義,延陵季子以讓成其不仁,君子將厚責之,況乎創越人熏穴之言,拾食蛤遨遊之說,桎梏寶命,塵垢天物,以絕仁棄義,而刓天地之生者哉?

  故聖人之于《易》也,據位、財為得失,以得為吉,以失為凶,以命之不易、物之艱難為悔吝,與百姓同情,與天地同用,仁以昌,義以建,非褊心之子所可與其深也。故《洪範》以福極為向威,《春秋》以失地亡國為大惡,誠重之也,非徒與陶、猗爭區區之廉,莽、操爭硜硜之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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