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繫辭上傳第五章


  一

  「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是故有微言以明道。微言絕而大道隱,托之者將亂之,亂之者將叛之,而大道終隱於天下。《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或曰,摶聚而合之一也;或曰,分析而各一之也。嗚呼!此微言所以絕也。

  以為分析而各一之者,謂陰陽不可稍有所畸勝,陰歸於陰,陽歸於陽,而道在其中。則于陰于陽而皆非道,而道且游於其虛,於是而老氏之說起矣。觀陰之竊,觀陽之妙,則陰陽瓦解而道有餘地矣。

  以為摶聚而合之一者,謂陰陽皆偶合者也,同即異,總即別,成即毀,而道函其外。則以陰以陽而皆非道,而道統為攝,於是而釋氏之說起矣。陰還于陰,陽還于陽,則陰陽退處,而道為大圓矣。

  於是或忌陰陽而巧避之,或賤陰陽而欲轉之,而陰陽之外有道。陰也,陽也,道也,相與為三而一其三。其說充塞,而且囂囂然曰:「儒者言道,陰陽而已矣。是可道之道,而非常道也;是漚合之塵,而非真如也。」亂之者叛之,學士不能體其微言,啟戶而召之攻,亦烈矣哉!

  嘗論之曰:道者,物所眾著而共由者也。物之所著,惟其有可見之實也;物之所由,惟其有可循之恒也。既盈兩間而無不可見,盈兩間而無不可循,故盈兩間皆道也。可見者其象也,可循者其形也。出乎象,入乎形;出乎形,入乎象。兩間皆形象,則兩間皆陰陽也。兩間皆陰陽,兩間皆道。夫誰留餘地以授之虛而使遊,誰複為大圓者以函之而轉之乎?其際無間不可以遊。其外無涯不可以函。雖然,此陰陽者,惡乎其著而由之,以皆備而各得邪?《易》固曰:「一陰一陽之謂道。」一之一之雲者,蓋以言夫主持而分劑之也。

  陰陽之生,一太極之動靜也。動者靈以生明,以晰天下而不塞;靜者保而處重.以凝天下而不浮,則其為實,既可為道之體矣。動者乘變以為常,銳而處先,故從一得九;靜者居安以待化,辟以任受,故從二得十;則其數,既可備道之用矣。夫天下能治其所可堪,不能強其所不受,固矣。是以道得一之一之而為之分劑也。

  乃其必有為之分劑者:陽躁以廉,往有餘而來不足;陰重以嗇,來恒疾而往恒遲;則任數之固然而各有竭。陽易遷而奠之使居,陰喜滯而運之使化,遷於其地而抑弗能良。故道也者,有時而任其性,有時而弼其情,有時而盡其才,有時而節其氣,有所宜陽則登陽,有所宜陰則進陰。故建一純陽於此,建一純陰於此,建一陰老而陽稚者於此,建一陽老而陰稚者於此,建一陰陽相均者於此,建一陰陽相差者於此,建一陰陽畸倍者於此,建一陰少而化陽者於此,建一陽少而主陰者於此,建一相雜以統同者於此,建一相聚以析異者於此。全有所任而非剛柔之過也,全有所廢而非剛柔之害也,兩相為酌而非無主以渾其和也。

  如是,則皆有分劑之者。子得母多而得父少,不獎其多,子必繼父以立統。德逸于知而勞於能,不獎其逸,德要于能以成章。故數有多少而恒均,位有亢疑而恒定,極乎雜亂而百九十二之數不損。耳目長而手足短,長以利遠而短以利近。手足強而耳目弱,強以載大而弱以入微。孰為為之而莫不為,則道相陰陽;孰令聽之而莫不聽,則陰陽亦固有夫道矣。

  動因道以動,靜因道以靜。任其性而有功,弼其情而非不樂也。盡其才而不倦,節其氣而不菀也。人之生也固然,溯而上之有天有地,以有山澤、水火、雷風,亦豈有不然者哉?

  惟然,非有自外函之以合其離也,非有自虛遊之以離其合也。其一之一之者,即與為體,挾與流行,而持之以不過者也。無與主持,而何以情異數畸之陰陽,和以不爭而隨器皆備乎?和以不爭,則善也,其有物之生者此也,非有先後而續其介以為繼矣。隨器皆備;則性也,非待思為而立其則以為成矣。

  是故于陰而道在,于陽而道在,於陰陽之乘時而道在,於陰陽之定位而道在,天方命人,和而無差以為善而道在,人已承天,隨器不虧以為性而道在,持之者固無在而不主之也。一之一之而與共焉,即行其中而即為之主。道不行而陰陽廢,陰陽不具而道亦亡。言道者亦要於是而已。

  是故有象可見,而眾皆可著也;有數可循,而無不共由也。未有之先此以生,已有之後此以成。往古來今則今日也,不聞不見則視聽也。斡運變化而不窮,充足清寧而不亂。道之縕,盡此而已。如曰摶聚而合之也,分析而置之也,以是謂之曰一,道惡乎而不隱,《易》惡乎而不廢哉!

  二

  人物有性,天地非有性。陰陽之相繼也善,其未相繼也不可謂之善。故成之而後性存焉,繼之而後善著焉。言道者統而同之,不以其序,故知道者鮮矣。

  性存而後仁、義、禮、知之實章焉,以仁、義、禮、知而言天,不可也。成乎其為體,斯成乎其為靈。靈聚於體之中,而體皆含靈。若夫天,則未有體矣。

  相繼者善,善而後習知其善,以善而言道,不可也。道之用,不僭、不吝,以不偏而相調,故其用之所生,無僭、無吝以無偏,而調之有適然之妙。妙相衍而不窮,相安而各得,於事善也,於物善也。若夫道,則多少陰陽,無所不可矣。

  故成之者人也,繼之者天人之際也,天則道而已矣。道大而善小,善大而性小。道生善,善生性。道無時不有,無動無靜之不然,無可無否之不任受。善則天人相續之際,有其時矣。善具其體而非能用之,抑具其用而無與為體,萬匯各有其善,不相為知,而亦不相為一。性則斂於一物之中,有其量矣。有其時,非浩然無極之時;有其量,非融然流動之量。故曰「道大而善小,善大而性小」也。

  小者專而致精,大者博而不親。然則以善說道,以性說善,恢恢乎其欲大之,而不知其未得其精也。恢恢乎大之,則曰「人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犬之性」亦可矣。當其繼善之時,有相猶者也,而不可概之已成乎人之性也,則曰「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共命」亦可矣。當其為道之時,同也共也,而不可概之相繼以相授而善焉者也。惟其有道,是以繼之而得善焉,道者善之所從出也。惟其有善,是以成之為性焉,善者性之所資也。方其為善,而後道有善矣。方其為性,而後善凝於性矣。

  故孟子之言性善,推本而言其所資也,猶子孫因祖父而得姓,則可以姓系之。而善不於性而始有,猶子孫之不可但以姓稱,而必系之以名也。然則先言性而系之以善,則性有善而疑不僅有善。不如先言善而紀之以性,則善為性,而信善外之無性也。觀於《系傳》,而天人之次序乃審矣。

  甚哉,繼之為功於天人乎!天以此顯其成能,人以此紹其生理者也。性則因乎成矣,成則因乎繼矣。不成未有性,不繼不能成。天人相紹之際,存乎天者莫妙於繼,然則人以達天之幾,存乎人者亦孰有要於繼乎!

  夫繁然有生,粹然而生人,秩焉紀焉,精焉至焉,而成乎人之性,惟其繼而已矣。道之不息於既生之後,生之不絕于大道之中。綿密相因,始終相洽,節宣相允,無他,如其繼而已矣。以陽繼陽而剛不餒,以陰繼陰而柔不孤,以陽繼陰而柔不靡,以陰繼陽而剛不暴。滋之無窮之謂恒,充之不歉之謂誠,持之不忘之謂信,敦之不薄之謂仁,承之不昧之謂明。凡此者,所以善也。則君子之所以為功於性者,亦此而已矣。

  繼之則善矣,不繼則不善矣。天無所不繼,故善不窮。人有所不繼,則惡興焉,利者,佹得佹失者也;欲者,偶觸偶興者也;仁者,存存者也;義者,井井者也。利不乘乎佹得,安身利用不損乎義,惟其可貞也;欲不動於偶觸,飲食男女不違乎仁,惟其有常也。乍見之怵惕,延之不息,則群族托命矣;介然之可否,持之不遷,則萬變不驚矣。學成於聚,新故相資而新其故;思得於永,微顯相次而顯察於微。其不然者,禽獸母子之恩,嗈嗈麌麌,稍長而無以相識;夷狄君臣之分,炎炎赫赫,移時而旋以相戕。則惟其念與念之不相繼也,事與事之不相繼也爾矣。從意欲之興,繼其所繼,則不可以期月守。反大始之原,繼其所自繼,則終不以終食忘。何也?天命之性有終始,而自繼以善無絕續也。川流之不匱,不憂其逝也,有繼之者爾。日月之相錯,不憂其悖也,有繼之者爾。知其性者知善,知其繼者知天,斯古人之微言,而待于善學者與!

  故專言性,則「三品」「性惡」之說興;溯言善,則天人合一之理得;概言道,則無善、無惡、無性之妄又 矣。大者其道乎!妙者其善乎!善者其繼乎!一者其性乎!性者其成乎!性可存也,成可守也,善可用也,繼可學也,道可合而不可據也。至於繼,而作聖之功蔑以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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