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繫辭上傳第一章


  (章句依朱子《本義》)

  一

  夫《易》,天人之合用也。天成乎天,地成乎地,人成乎人,不相易者也;天之所以天,地之所以地,人之所以人,不相離者也。易之則無體,離之則無用。用此以為體,體此以為用。所以然者,徹乎天地與人,惟此而已矣。故《易》顯其用焉。

  夫天下之大用二,知、能是也;而成乎體,則德業相因而一。知者天事也,能者地事也,知能者人事也。今夫天,知之所自開,而天不可以知名也。今夫地,能之所已著,而不見其所以能也。清虛者無思,一大者無慮,自有其理,非知他者也,而惡得以知名之?塊然者已實而不可變,委然者已靜而不可興,出於地上者功歸於天,無從而見其能為也。雖然,此則天成乎天,地成乎地。人既離之以有其生而成乎人,則不相為用者矣。此之謂「不易」也。

  乃天則有其德,地則有其業,是之謂《乾》《坤》。知、能者,《乾》《坤》之所效也。夫知之所廢者多矣,而莫大乎其忘之。忘之者,中有間也。萬變之理,相類相續而後成乎其章,於其始統其終,于其終如其始。非天下之至健者,其孰能彌亙以通理而不忘?故以知:知者惟其健,健者知之實也。能之所窮,不窮於其不專,而莫窮乎窒中而執一。執一而窒其中,一事之變而不能成,而奚況其賾!至善之極,隨事隨物而分其用,虛其中,析其理,理之所至而鹹至之。非天下之至順者,其孰能盡亹亹之施而不執乎一?故以知:能者惟其順,順者能之實也。

  夫太極〇之生元氣,陰陽者,元氣之闔辟也。(直而展之,極乎數之盛而為九。九者數之極,十則仍歸乎一矣。)因《坤》之二而一盈其中為三,統九三而貫之為一,其象奇—。始末相類,條貫相續,貞常而不屈,是可徹萬理於一致矣,而三位純焉,因而重之,六位純焉。斯以為天下之至健者也。元氣以斂而成形,形則有所不逮矣。地體小於天。 均而置之,三分九而虛其一為六,三分三而虛其一而為二,其象偶––。天之所至,效法必至,寧中不足而外必及。中不足者,以受天之化也。虛其中以受益,勉其所至以盡功,是可悉物理而因之,而三位純焉;因而重之,六位純焉。斯以為天下之至順者也。故曰:「《乾》知大始,《坤》作成物。」無思無慮而思慮之所自徹,塊然委然而不逆以資物之生,則不可以知名而固為知,不見其能而能著矣。而夫人者,合知、能而載之一心也。故曰「天人之合用」,人合天地之甩也。

  夫彌亙初終而持之一貫,亦至難矣。虛中忘我,以隨順乎萬變,勉其所至而行乎無疆,亦至繁矣。則奚以言乎「易簡」也?曰:惟其純也。《乾》者純乎奇矣,《坤》者純乎偶矣。當其為《乾》,信之篤而用之恒,不驚萬物之變而隨之以生誠,則曆乎至難而居天下之至易。當其為《坤》,己不屍功而物自著其則,受物之取而鹹仍其故,則曆乎至繁而行天下之至簡。《乾》則以位乎天者此,以達乎人者此,以施乎地者此;六爻三才也。 《坤》則以應乎天者此,以運乎人者此,以成乎地者此,因而重之,罔不皆然。此之謂純。

  夫天秉《乾》德,自然其純以健,知矣;地含《坤》理,自然其純以順,能矣。故時有所鼓,時有所潤。時互用而相為運,時分用而各有成。《震》《巽》《坎》《離》《艮》《兌》之大用,而在六子之各益者,天地初未嘗有損,雜者自雜,不害其純,則終古而無不易也,無不簡也,皆自然也,吉凶其所不諱也。聖人所憂患者,人而已矣。故顯其用於大易,使知欲得夫天下之理者,合天地之用,必其分體天地之撰而不雜者也。

  夫知,用奇也則難而易,用偶也則易而難;能,用偶也則繁而簡,用奇也則簡而繁。然而天下之辨此者鮮矣。

  知者未嘗忘也。甫其有知,即思能之,起而有作,而知固未全也。因事變而隨之以遷,幸而有功焉,則將據其能以為知,而知遂爽其始。故知,至健者也,而成乎弱。弱而不能勝天下,則難矣。

  能固未欲執一也。方務能之,而恃所能以為知,成乎意見,以武斷乎天下,乃其能亦已僅矣。物具兩端,而我參之以為三,非倚於一偏而不至也,則並違其兩,但用其獨。故能,至順者也,而成乎逆。逆而欲與物相親,則繁矣。

  是何也?人受天地之中以生,而不能分秩乎《乾》《坤》,則知能固以相淆,健順固以相困矣。夫人亦有其動焉,亦有其入焉,亦有其幽明之察焉,亦有其止焉,亦有其說焉。然而惟能以健歸知,以順歸能,知不雜能,能不雜知者,為善用其心之機,善用其性之力,以全體而摩蕩之,乃能成乎德業而得天下之理。藉其不然,天之明固在也,地之力固在也,莫知所秩,乘志氣之發而遂用之,故德二三非其德,業將成而或敗之矣。是以《周易》並建《乾》《坤》以為首,而顯其相錯之妙。天事因乎天,地事因乎地。因乎天而《坤》乃有所仿,因乎地而《乾》乃有所成。故《易》者,聖人之以治天下之繁難而善其德業者也。

  雖然,亡他焉,全體之而得矣。全體之,則可以合,可以分。誠積而必感,自摩之以其幾;道備而可給,自蕩之以其時。《乾》《坤》定則貴賤位,剛柔斷,聚以其類,分以其群,象不眚,形不枵,皆定之者不雜也。是故可鼓可潤,可寒可暑,可男可女,欣合而不亂。賢人以之為勸為威,為行為藏,為內治為外圖,成《震》《巽》《坎》《離》《艮》《兌》之大用。故曰「《易》,天人之合用也」,蓋純備之、分秩之之謂也。

  二

  「鼓之以雷霆」,《震》也。「潤之以風雨」,《巽》也。「日月運行,一寒一暑」,《坎》《離》也。《離》秉陽以函陰,為日;《坎》秉陰以承陽,為月。日運行乎陽中,為晝;月運行乎陰中,為夜。日運行乎《離》南,(赤道之南。)月運行乎《坎》北,二至月道(極乎南北)則寒;日運行乎《坎》北,(赤道之北。)月運行乎《離》南,則暑也。「《乾》道成男」,《艮》也;「《坤》道成女」,《兌》也。《乾》《坤》怒氣之生,為草木禽獸,其大成者為人。天地慎重以生人,人之形開神發,亦遲久而始成。《乾》《坤》之德,至三索而乃成也。於此而見陰陽致一之專,於此而見陰陽互交之化。然皆其跡而已矣。蓋學《易》者,於此而見陰陽皆備之全焉。

  雷霆、風雨相偕以並作,則《震》《巽》合矣。日月、寒暑相資而流行,則《坎》《離》合矣,男女相偶以正位而衍其生,則《艮》《兌》合矣。《震》之一陽,自《巽》遷者也。《巽》之一陰,自《震》遷者也。《坎》《艮》之陽,自《離》《兌》遷也。《離》《兌》之陰,自《坎》《艮》遷也。遷以相摩,則相蕩而為六子;未摩而不遷,則固為《乾》《坤》。故《震》《巽》一《乾》《坤》也,《坎》《離》一《乾》《坤》也,《艮》《兌》一《乾》《坤》也,惟其無往而非純《乾》純《坤》,故《乾》《坤》成卦,而三位各足,以全乎《乾》之三陽、《坤》之三陰而六位備;因而重之,而六位各足,以全乎《乾》之六陽、《坤》之六陰而十二位備。《周易》之全體,六陽六陰而已矣,其為剛柔之相摩,蕩為八卦者,無往而不得夫《乾》《坤》二純之數也。其為八卦之相摩,蕩為六十四卦者,錯之綜之,而十二位之陰陽亦無不備也。無不備,無不純矣。

  故非天下之至純者,不能行乎天下之至雜。不足以純而欲試以雜,則不賢人之知能而已矣。故曰:「所惡於執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霸者之術,亦王者之所知,而王道規其全,則時出為事功,而無損于王者之業。異端之悟,亦君子之所能。而君子體其全,則或窮乎孤至,而無傷于君子之德。

  故天下無有餘也,不足而已矣;無過也,不及而已矣。撰之全,斯體之純;體之純,斯用之可雜。幾不能不摩,時不能不蕩。以不摩不蕩者為之宗,以可摩可蕩者因乎勢,以摩之蕩之者盡其變。故可鼓也,可潤也,可運也,可成也。而未鼓未潤,未運未成,《乾》《坤》自若也;方鼓方潤,方運方成,《乾》《坤》自若也。統六子而為《乾》《坤》,六子之性情鹹具,而但俟其生。與六子而並為八卦,父母之功能固著,而不倚於子。故致一者其機也,互交者其情也,皆備者其誠也。誠者亡他,皆備而已爾。

  嗚呼!使君子而為小人之為,則久矣其利矣;使聖人而為異端之教,則久矣其述矣;使王者而為桓、文之功,則久矣其成矣。小人之利,君子亦謀之以育小人;異端之教,聖人亦察之以辨異端;桓、文之功,王者亦錄之以命牧伯。而特更有大焉,徹乎萬匯之情才而以昭其德;更有久焉,周乎古今之事理而以竟其業。剛極乎健,而非介然之怒生與惰歸之餘勇。柔極乎順,而非偶用之委蛇與不獲已之屈從。天下之德固然,賢人之相肖以成位乎中者,其能歉乎哉?

  未至於此者,學之博,行之篤,弗能弗措,以致曲于全,尚庶幾焉。老氏僅有其一端之知,而曰「曲則全」,其劣著矣。雷風不相薄,水火不相射,男女不相配,自有天地以來,未有能為爾者也。執一廢百,毀《乾》《坤》之盛,而驕為之語曰「先天地生」,夫孰欺?

  三

  大哉《周易》乎!《乾》《坤》並建以為大始,以為永成,以統六子,以函五十六卦之變,道大而功高,德盛而與眾,故未有盛于《周易》者也。

  《連山》首《艮》,以陽自上而徐降以下也。《歸藏》首《坤》,以陰具其體以為基而起陽之化也。夏道尚止,以遏陰私而閑其情;然其流也,墨者托之,過儉以損其生理。商道撥亂,以物方晦而明乃可施;然其流也,霸者托之,攻昧侮亡以傷其大公。

  嗚呼!道盛而不可複加者,其惟《周易》乎!周道尚純,體天地之全以備於己。純者至矣,故《詩》曰「于呼不顯,文王之德之純」,文王之所以配天也。

  《乾》《坤》並建于上,時無先後,權無主輔,猶呼吸也,猶雷電也,猶兩目視、兩耳聽,見聞同覺也。故無有天而無地,無有天地而無人,而曰「天開於子,地辟於醜,人生於寅」,其說詘矣。無有道而無天地,而曰「一生三,道生天地」,其說詘矣。無有天而無地,況可有地而無天,而何首乎《艮》《坤》?無有道而無天地,誰建《坤》《艮》以開之先?

  然則獨《乾》尚不足以始,而必並建以立其大宗,知、能同功而成德業。先知而後能,先能而後知,又何足以窺道閫乎?異端者于此爭先後焉,而儒者效之,亦未見其有得也。夫能有跡,知無跡,故知可詭,能不可詭。異端者於此,以知為首,尊知而賤能,則能廢。知無跡,能者知之跡也。廢其能,則知非其知,而知亦廢。於是異端者欲並廢之。故老氏曰「善行無轍跡」,則能廢矣;曰「滌除玄覽」,則知廢矣。釋氏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則能廢矣;曰「知見立知即無明本」,則知廢矣。知能廢,則《乾》《坤》毀。故曰:「《乾》《坤》毀則無以見《易》。」不見《易》者,必其毀《乾》《坤》者也。毀《乾》《坤》,猶其毀父母也矣。故《乾》《坤》並建,以統六子,以函五十六卦之大業,惟《周易》其至矣乎!

  抑邵子之圖《易》,謂自伏羲來者,亦有異焉。太極立而漸分,因漸變而成《乾》《坤》,則疑夫《乾》《坤》之先有太極矣。如實言之則太極者《乾》《坤》之合撰,健則極健,順則極順,無不極而無專極者也。無極,則太極未有位矣。未有位,而孰者為《乾》《坤》之所資以生乎?

  且其為說也,有背馳而無合理。夫《乾》《坤》之大用,洵乎其必分,以為清寧之極,知能之量也。然方分而方合,方合而方分,背馳焉則不可得而合矣。

  其為說也,抑有漸生而無變化。夫人事之漸而後成,勢也,非理也。天理之足,無其漸也。理盛而勢亦莫之禦也。《易》參天人而盡其理,變化不測,而固有本矣。奚待於漸以為本末也?如其漸,則澤漸變為火,山漸變為水乎?

  其曰「《乾》《坤》為大父母」者,不能不然之說也。其曰「《複》《姤》小父母」,則其立說之本也。宋鄭夬、秦玢亦有此說。 不然,則父母而二之,且不能解二本之邪說,而彼豈其雲然?

  自《複》而左,左生乎《頤》,《明夷》左生乎《賁》,《臨》左生乎《損》,《泰》左生乎《大畜》。自《姤》而右,右生乎《大過》,《訟》右生乎《困》,《遁》右生乎《鹹》,《否》右生乎《萃》。而《無妄》無以生《明夷》,《升》無以生《訟》,則《複》《姤》又不任為小父母。

  《乾》右生《夬》,《履》右生《兌》,《同人》右生《革》,《無妄》右生《隨》。《坤》左生《剝》,《謙》左生《艮》,《師》左生《蒙》,《升》左生《蠱》。而《泰》無以生《履》,《否》無以生《謙》,則《乾》《坤》又不任為大父母。

  如其以《泰》生《臨》,《履》生《同人》,《明夷》生《複》,《否》生《遁》,《謙》生《師》,《訟》生《姤》,為往來之交錯,則《姤》《複》為雲仍之委緒。以《無妄》生《同人》,《明夷》生《臨》,《履》生《乾》,《升》生《師》,《訟》生《遁》,《謙》生《坤》,為中外之之繞,則《乾》《坤》為奕葉之苗裔。

  凡此者,既不能以自通,抑不足以自固。而但曲致其巧心,相為組織,遂有此相因而成乎漸者以為之序,相背而分其疆者以為之位,而其說遂以立。

  夫《乾》盡子中,何以為《乾》?《坤》盡子中,何以為《坤》?子中無《乾》,何以為子?午中無《坤》,何以為午?抑與其「天開於子,地辟於醜」之說相叛,而率之何以為道?修之何以為教?則亦談天之豔技而已。

  夫天,吾不知其何以終也;地,吾不知其何以始也。天地始者,其今日乎!天地終者,其今日乎!觀之法象,有《乾》《坤》焉,則其始矣。察之物理,有《既濟》《未濟》焉,則其終矣。故天可以生六子,而必不能生地。天地可以成六子,而六子必不能成天地。天地且不相待以交生,而況《姤》《複》乎?乃且謂《剝》之生《坤》,《夬》之生《乾》,則其說適足以嬉焉爾矣。

  考邵子之說,創於導引之黃冠(陳圖南),傳於雕蟲之文士(穆伯長),固宜其焓亂陰陽,拘牽跡象之瑣瑣也,而以為伏羲之始制,曠萬年而何以忽出?此又不待智者而知其不然矣。

  「《乾》知大始,《坤》作成物。」「是故剛柔相摩,八卦相蕩。」夫子之學《易》,學此者也。非仲尼之徒者,惟其言而莫之違,而孰與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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