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夫之 > 周易外傳 | 上頁 下頁


  天下亦變矣。變而非能改其常,則必有以為之主。無主則不足與始,無主則不足與繼,豈惟家之有宗廟,國之有社稷哉!離乎陰陽未交之始以為主,別建乎杳冥恍惚之影,物外之散士,不足以君中國也。乘乎陰陽微動之際以擇主,巧迓之輕重靜躁之機,小宗之支子,不足以承祧也。故天下亦變矣,所以變者亦常矣。相生相息而皆其常,相延相代而無有非變。故純《乾》純《坤》,無時也。有純《乾》之時,則形何以複凝?有純《坤》之時,則象何以複昭?且其時之空洞而晦冥矣,複何從而紀之哉?夏至之純陽非無陰,冬至之純陰非無陽。黃壚青天,用隱而體不隱。賈生欲以至前一日當之,其亦陋矣。純《乾》純《坤》,終無其時,則即有杳冥恍惚之精,亦因乎至變,相保以固其貞,而終不可謂之「杳冥」「恍惚」也。且輕重、靜躁,迭相為君,亦無不倡而先和,終不可謂「靜為躁君」也。

  嘗近取而驗之。人之有心,晝夜用而不息。雖人欲雜動,而所資以見天理者,舍此心而奚主!其不用而靜且輕,則寤寐之頃是也。旦晝之所為,其非寤寐之所得主,明矣。寐而有夢,則皆其荒唐辟謬而不可據。今有人焉,據所夢者以為適從,則豈不慎乎?

  彼徒曰:「言出於不言,行出於不行」,而以是為言行之主。夫不言者在方言、不行者在方行之際,則口與足之以意為主者也。故「意誠而後心正」,居動以治靜也。而苟以不言不行為所自出也,則所出者待之矣。是人之將言,必默然良久而後有音;其將行也,必嶷立經時而後能步矣。此人也,必斷續安排之久,如痎瘧之間日而發也,豈天地之正,而人之純粹以精者哉!

  夫理以充氣,而氣以充理。理氣交充而互相持,和而相守以為之精,則所以為主者在焉。而抑氣之躁,求理之靜,如越人熏王子而強為之君,曰不言不行,言行之所出也。今喑者非無不言,而終不能言;痿者非無不行,而終不能行;彼理具而氣不至也。由是觀之,動者不借於靜,不亦諗乎?

  夫才以用而日生,思以引而不竭。江河無積水,而百川相因以注之。止水之窪,九夏之方熯而已涸也。今曰其始立也,則杳冥恍惚以為真也,其方感也,則靜且輕者以為根也,是禹之抑洪水,周公之兼夷驅獸,孔子之作《春秋》,日動以負重,將且紛膠瞀亂,而言行交詘;而飽食終日之徒,使之窮物理,應事機,抑將智力沛發而不衰。是圈豕賢於人,而頑石、飛蟲賢於圈豕也,則可不謂至誣也乎!故不行者亦出於行,不言者亦出於言,互相為出,均不可執之為主。

  自其為之主以始者帝也,其充而相持、和而相守者是也;非離陰陽,而異乎夢寐。自其為之主以繼者《震》也,其氣動以充理而使重者是也;非以陰為體以聽陽之來去,而異乎喑痿。帝者始,《震》者繼,故曰:「帝出乎《震》。」又曰:「出可以守宗廟社稷,以為祭主。」

  屍長子之責,承宗社之大,蓋其體則承帝而不偏承乎陰陽,其用則承《乾》而不承《坤》。何也?《坤》已凝而陽生,則《複》是已,是人事之往來也。未成乎坤而陽先起,則《震》是已,是天機之生息也。《複》為人事之改圖,故屢進而益長;《震》為天機之先動,故再《震》而遂泥。帝不容已於出,而出即可以為帝,故言不言,行不行,動靜互涵,以為萬變之宗。帝不容已於出,故君在而太子建;出即可以為帝,故君終而嗣子立。受命于帝而承祚於《乾》,故子繼父而不繼母;理氣互充於始而氣以輔理於繼,故動可以為君而出可以為守。借曰《坤》立而陽始生以為《震》,因推《坤》以先《震》,立靜以君躁,則果有純《坤》之一時也。有純《坤》之一時,抑有純《乾》之一時,則將有未有《乾》、未有《坤》之一時。而異端之說,由此其昌矣。

  是故以序則《震》為《乾》之長子,而不生於陰;以位則居寅卯之交,春不繼冬,木不承水,陽以建春,春以肇歲,《震》承《乾》而《乾》生於《震》。《震》之出於帝,且與《乾》互建其功而無待於《乾》,奚況於《坤》之非統而何所待哉!是故始之為體,則理氣均;繼之為用,則氣倍為功而出即為守。氣倍為功,則動貴;出即為守,則靜不足以自堅矣。建主以應變者,尚無自喪其匕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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