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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例(1)


  一

  伏羲氏始畫卦,而天人之理盡在其中矣。上古簡樸,未遑明著其所以然者,以詔天下後世,幸筮氏猶傳其所畫之象,而未之亂。文王起於數千年之後,以「不顯亦臨,無射亦保」之心得,即卦象而體之,乃系之《彖辭》,以發明卦象得失吉凶之所繇。周公又即文王之《彖》,達其變於《爻》,以研時位之幾而精其義。孔子又即文、周《彖》《爻》之辭,贊其所以然之理,而為《文言》與《彖》,《象》之《傳》;又以其義例之貫通與其變動者,為《系傳》《說卦》《雜卦》,使占者、學者得其指歸以通其殊致。蓋孔子所贊之說,即以明《彖傳》《象傳》之綱領,而《彖》《象》二傳即文、周之《彖》《爻》,文、周之《彖》《爻》,即伏羲氏之畫象,四聖同揆,後聖以達先聖之意,而未嘗有損益也,明矣。使有損益焉,則文、周當舍伏羲之畫而別為一書,如揚雄《太玄》、司馬君實《潛虛》、蔡仲默《洪範數》之類臆見之作。豈文、周之才出數子之下,而必假於羲畫?使有損益焉,則孔子當舍文、周之辭而別為一書,如焦贛、京房、邵堯夫之異說。豈孔子之知出數子之下,乃暗相判而明相沿以惑天下哉?繇此思之,則謂文王有文王之《易》,周公有周公之《易》,孔子有孔子之《易》,而又從曠世不知年代之餘,忽從畸人得一圖、一說,而謂為伏羲之《易》,其大謬不然,審矣。世之言《易》者曰:《易》者意也,惟人之意而《易》在。嗚呼!安得此大亂之言而稱之哉!此蓋蔔筮之家,迎合小人貪名幸利畏禍僥福之邪心,詭遇之於錙銖之得喪,窺伺其情,乃侮聖人之言、違天地之經以矜其前知,而學者因襲其妄,以之言微言大義之旨,如「元亨利貞,孔子之言四德,非文王之本旨」之類,竟以先聖通志成務、窮理盡性之製作,為《火珠林》鬻技之陋術,《易》之所以繇明而複晦也。篇中如此類者,不得已廣為之辨,即《象》見《彖》,即《彖》明《爻》,即《彖》《爻》明《傳》,合四聖於一軌,庶幾正人心,息邪說之意雲。

  二

  繇今而求羲、文之微言,非孔子之言而孰信邪?意者不必師孔子,則苟一畸人立之說焉,師之可也,又何必假託之伏羲也?子曰:「《易》之興也,其於中古乎!」又曰:「其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則在文王而後《易》之名立,《易》之道著。是《周易》之義,建諸天地,考諸前王,而夏、商以上,雖有筮人之雜說,孔子之所不取,況後世之偽作而駕名上古者乎!文王之卦,伏羲之卦也。文王取其變易神妙之旨而名之曰《易》,是故周公之《爻辭》得以興焉。舍文王而無《易》,舍文王而無伏羲氏之《易》,故《易》之所以建天地,考前王者,文王盡之矣。至宋之中葉,忽於杳不知歲年之後,無所授受,而有所謂先天之學者,或曰邵堯夫得之江休複之家。休複好奇之文士,歐陽永叔嘗稱其人,要亦小智而有所窺者爾。或曰陳摶以授穆修,修以授李之才,之才以授堯夫,則為摶取魏伯陽《參同契》之說,附會其還丹之術也亡疑。所雲先天者,鐘離權、呂岩之說也。嗚呼!使摶與堯夫有見於道,則何弗自立一說?即不盡合於天,猶可如揚雄之所為,奚必假伏羲之名於文字不傳之邃古哉?其經營砌列為方圓圖者,明與孔子「不可為典要」之語相背。而推其意之所主,將以為何?如方圓圖方位次序之餖飣鋪排者,可以崇德邪?可以廣業邪?可以為師保父母,使人懼邪?可以通志成務,不疾而速,不行而至邪?不過曰,天地萬物生殺興廢,有一定之象數,莫能逾於大方至圓之體。充其說,則君可以不仁,臣可以不忠,子可以不盡養,父可以不盡教,端坐以俟禍福之至。嗚呼!蹠也,夷也,堯也,桀也,皆不能損益於大方至圓之中者也。即使其然,而又何事嘵嘵前知以衍明覺乎?故立一有方有體之象以言《易》,邪說之所繇興,暴行之所繇肆,人極之所繇毀也。魏伯陽以之言丹術,李通玄以之言《華嚴》,又下而素女之淫妖亦爭托焉。故學《易》者不辟先天之妄,吾所不知也。篇中廣論之。

  三

  秦焚書,而《易》以蔔筮之書,不罹其災,故《六經》惟《易》有全書,後學之幸也。然而《易》之亂也,自此始。孔子之前,文、周有作,而夏、商《連山》《歸藏》二家雜占之說,猶相淆雜。如《春秋傳》之繇辭,多因事附會,而不足以垂大義,而使人懼以終始。孔子刪而定之,以明吉凶之一因於得失,事物之一本於性命,則就揲策占象之中,而冒天下之道。乃秦既夷之于蔔筮之家,儒者不敢講習,技術之士又各以其意擬議,而詭於情偽之利害。漢人所傳者非純乎三聖之教。而秦以來,雜占之說紛紜而相亂,故襄楷、郎顗、京房、鄭玄、虞翻之流,一以象旁搜曲引,而不要諸理。王弼氏知其陋也,盡棄其說,一以道為斷,蓋庶幾於三聖之意。而弼學本老莊虛無之旨,既詭於道,且其言曰「得意忘言,得言忘象」,則不知象中之言,言中之意,為天人之蘊所昭示於天下者,而何可忘邪?然自是以後,《易》乃免於鬻技者猥陋之誣,而為學者身心事理之典要。唐、宋之言《易》者,雖與弼異,而所尚略同。蘇軾氏出入於佛、老,敝與弼均,而間引之以言治理,則有合焉。程子之《傳》,純乎理事,固《易》大用之所以行,然有通志成務之理,而無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之神。張子略言之,象言不忘,而神化不遺,其體潔靜精微之妙,以益廣周子《通書》之蘊,允矣至矣,惜乎其言約,而未嘗貫全《易》於一揆也。朱子學宗程氏,獨于《易》焉盡廢王弼以來引伸之理,而專言象占,謂孔子之言天,言人,言性,言德,言研幾,言精義,言崇德廣業者,皆非義、文之本旨,僅以為蔔筮之用,而謂非學者之所宜講習。其激而為論,乃至擬之於《火珠林》卦影之陋術,則又與漢人之說同,而與孔子《系傳》窮理盡性之言,顯相抵牾而不恤。繇王弼以至程子,矯枉而過正者也,朱子則矯正而不嫌於枉矣。若夫《易》之為道,即象以見理,即理之得失以定占之吉凶,即占以示學,切民用,合天性,統四聖人于一貫,會以言、以動、以占、以制器于一原,則不揣愚昧,竊所有事者也。

  四

  《易》之為筮而作,此不待言。王弼以後,言《易》者盡廢其占,而朱子非之,允矣。雖然,抑問筮以何為,而所筮者何人何事邪?至哉張子之言曰:「《易》為君子謀,不為小人謀。」然非張子之創說也。《禮》:筮人之問筮者曰,義與?志與?義則筮,志則否。文王、周公之彝訓,垂於筮氏之官守且然,而況君子之有為有行,而就天化以盡人道哉!自愚者言之,得失易知也,吉凶難知也。自知道者言之,吉凶易知也,得失難知也。所以然者何也?吉凶,兩端而已。吉則順受,凶無可違焉,樂天知命而不憂。前知之而可不憂,即不前知之,而固無所容其憂。凶之大者極於死,亦孰不知生之必有死,而惡用知其早暮哉!惟夫得失者,統此一仁義為立人之道,而差之毫釐者謬以千里,雖聖人且有疑焉。一介之從違,生天下之險阻,其初幾也隱,其後應也不測,誠之必幾,神之不可度也。故曰:「明於憂患與故。」又曰:「憂悔吝者存乎介。」一剛一柔,一進一退,一屈一伸,陰陽之動幾;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者,造化之權衡;操之於微芒,而吉凶分塗之後,人尚莫測其所自致。故聖人作《易》,以鬼謀助人謀之不逮,百姓可用,而君子不敢不度外內以知懼,此則筮者筮吉凶於得失之幾也。固非如《火珠林》者,盜賊可就以問利害。而世所傳邵子牡丹之榮悴,瓷枕之全毀,亦何用知之以瀆神化哉!是知占者即微言大義之所存,崇德廣業之所慎,不可雲徒以占吉凶,而非學者之先務也。

  五

  《易》之垂訓于萬世,占其一道爾,故曰:「《易》有聖人之道四焉。」惟「制器者尚其象」,在上世器未備而民用不利,為所必尚,至後世而非所急耳,以言尚辭,以動尚變,學《易》之事也。故占《易》學《易》,聖人之用《易》,二道並行,不可偏廢也。故曰「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學也;「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筮也。子曰「卒以學《易》,可以無大過」,言寡過之必於學也。又曰「不占而已矣」,言占之則必學以有恆也。蓋非學之有素,則當變動已成,吉凶已著之後,雖欲補過而不知所從,天惡從而佑之以吉無不利邪?京房、虞翻之言《易》,言其占也。自王弼而後至於程子,言其學也。二者皆《易》之所尚,不可偏廢,尤其不可偏尚也。朱子又欲矯而廢學以尚占,曰「《易》非學者所宜讀」,非愚所知也。居則玩辭者,其常也。以問焉而如向,則待有疑焉而始問,未有疑焉無所用《易》也,且君子之有疑,必謀之心,謀之臣民師友,而道之中正以通;未有易合焉者,則其所疑者亦寡矣,學則終始典焉而不可須臾離者也。故曰:「《易》之為書也不可遠。」徒以占而已矣,則無疑焉而固可遠也。故篇內占學並詳,而尤以學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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