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繫辭上傳第一章


  伏羲氏之始畫卦也,即陰陽升降、多寡隱見,而得失是非形焉。其占簡,其理備矣。後聖因之,若《連山》,若《歸藏》,皆引伸畫象之理而為之辭,使人曉然於吉凶之異,以遵道而迪吉。至於文王,益求諸天人性命之原,而見天下之物、天下之事、天下之變,一本於太極陰陽動靜之幾,貞邪、誠妄、興衰、利害,皆剛柔六位交錯固然之理,乃易其序,以《乾》《坤》並建為之統宗,而錯綜以成六十四卦,舉萬變之必形者可以約言而該其義,則《周易》之《彖辭》所繇折中往聖而不可易也。周公複因卦中六位陰陽之動而為之《象辭》,則以明一時一事之相值,各有至精允協之義,為天所禍福於人,人所自蹈于吉凶之定理,莫不於爻之動幾顯著焉。《彖》與《象》皆系乎卦而以相引伸,故曰《繫辭》。「系」雲者,數以生畫,畫積而象成,象成而德著,德立而義起,義可喻而以辭達之,相為屬系而不相離,故無數外之象,無象外之辭,辭者即理數之藏也。而王弼曰「得意忘言,得言忘象」,不亦舛乎。

  顧自《連山》以後,蔔筮之官各以所授受之師說而增益之,為之繇辭者不一,如《春秋傳》所記,附會支離,或偶驗于一時,而要不當於天人性命之理。流及後世,如焦贛、關朗之書,其私智窺測象數而為之辭,以待占者,類有吉凶而無得失。下逮《火珠林》之小技,貪夫、淫女、訟魁、盜帥,皆得以猥鄙悖逆之謀,取決於《易》,則惟辭不系於理數甚深之藏,而又旁引支幹、五行、鬼神、妖妄如青龍、朱雀之類,妖妄也。□以相亂。若夫文王、周公所系之辭,皆人事也,即皆天道也;皆物變也,即皆聖學也;皆禍福也,即皆善惡也。其辭費,其旨隱,藏之於用,顯之以仁,通吉凶得失於一貫,而帝王經世、君子窮理以盡性之道,率於此而上達其原。夫子慮學《易》者,逐於占《象》而昧於其所以然之理,故為之《傳》以發明之,即占也,即學也,即以知命而不憂,即以立命而不貳。其以喻斯人於人道之所自立,而貞乎生死休咎之大常,意深切矣。而傳《易》者或謂但為筮設,其因象立辭,不過如《火珠林》之卦影,為學者所不必學,則夫子作《傳》,又何為而加以《象》外之理乎?此通儒之蔽,不可不辨者也。分上、下傳者,因簡策之繁而各編之耳,非義所系也。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柔斷矣。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斷,丁亂反。見,胡甸反。)

  此明《周易》並建《乾》《坤》,以統六子,而為五十六卦之父母,在天之化,在人之理,皆所繇生,道無以易,而君子之盛德大業,要不外乎此也。

  《乾》者陽氣之舒,天之所以運行。《坤》者陰氣之凝,地之所以翕受。天地,一誠無妄之至德,生化之主宰也。乃《乾》行不息於無聲無臭之中,《坤》受無疆而資不測之生,其用至費,而用之也隱,人不可得而見焉,則於「天尊地卑」而得其定性之必然矣。惟其健,故渾淪無際,函地於中而統之,雖至清至虛,而有形有質者皆其所役使,是以尊而無尚;惟其順,故雖堅凝有實體之可憑,而靜聽無形之摶捖,不自擅而惟其所變化,是以卑而不違;則於尊卑之職分,而健順之德著矣。此言奇耦之畫,函三於一,純乎奇而為六陽之卦,以成乎至健,於三得二,純乎耦而為六陰之卦,以成乎大順。奇耦至純而至足於兩間,故《乾》《坤》並建而統《易》,其象然,其數然,其德然,卦畫之所設,乃固然之大用也。

  變「尊」言「高」者,「尊卑」以司化之用言,「卑高」以定體之位言也。天高地下,人生其中,三極昭然,因而重之,以為六位;天之所顯示,地之所明陳,人之所仰事而俯承者,著矣。高者貴,卑者賤,故六位設而君臣之分,隱見之殊,功效之各營,雖無典要,而有定位。此言《易》設位以載九六之畫,為自然之定體也。

  位有陰陽,而有體必有用。三、四者,進退之機;二、五者,主輔之別;初、上者,消長之時,皆有常也。而爻有剛柔,剛與陽協,柔與陰稱,或相得而宜,或相劑而和,則剛柔之得失於此斷矣。此言爻麗於位,而剛柔之致用,當與不當之分也。

  「方」者,位也。貞、悔各有三位,而初四、二五、三上,以類相應,其近而相比者,以類相孚,交相聚也。「物」者,爻也。爻之剛柔,各自為群,而性情分焉。同群者孚,異群者應,如其道則吉,非其道則凶。若以陰陽之本體俱為天地之大用,何吉何凶?而一聚一分,則得失差異,是以吉凶生焉。此言爻位有比、有應,有承、有乘,因時而生吉凶也。

  凡此者,《乾》《坤》二卦統六陽、六陰於六位之中,健順之理備,貴賤之位陳,剛柔之節定,孚應之情通,兩儀並建,全《易》之理,吉凶得失之故,已全具其體用,則繇此而變化焉,又豈聖人之故為損益推蕩以立象哉!惟《乾》統天,而天有以行其命令於地者,則雷、風、日、月成乎象。惟《坤》行地,而地有以效功能於天者,則水、火、山、澤成乎形。天不終於無形,地固成乎有象。《乾》之所始而流形,《坤》之所生而化光者,變化自著於兩間,六陽六陰往來於向背十二位之中,而發見於六位,交相錯以利時乘之用。陽之變,陰之化,皆自然必有之功效,故六子興焉,以為六十二卦之權輿,而《易》道備矣。

  是故剛柔相摩,八卦相蕩:

  「摩」者,兩相循也。「蕩」者,交相動也。惟其《乾》《坤》並建,六陽、六陰各處于至足以儲用,而十二位之半隱而半見,惟見者為形象之可用者也。在天則十二次之經星迭出迭沒,在地則百昌之生成迭榮迭悴,在人物則靈、蠢、動、植聖、狂、義、利、君臣治亂之分體而各乘其時,所發見而利用者,約略得其六耳。以十二至足之陰陽,往來於六位之中,相錯以進退,剛利柔之受,柔倚剛以安,乍然有合而相摩蕩,則純陽而為《乾》,純陰而為《坤》,陰陽相雜而為六子,皆自然必有之化,要非《乾》《坤》之至足,亦惡能摩蕩以成八卦之經緯,而起六十四卦哉!

  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日月運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

  此皆其相摩相蕩所變化之形象也。陽下起而鼓動乎陰,成雷霆之象而為《震》;陰入陽下,而散陽之亢以使和浹,成風雨之象而為《巽》;陰陽交相映相函以相運,則成日月寒暑相易之形象而為《坎》《離》;《乾》以剛而致其奇於耦中,《坤》以柔而致其耦於奇內,則成男女之形而為《艮》《兌》;皆形象之固有,而《易》於六位之中,備其各成之變化,既鼓既運,既成,則繇是以變化無方,以生五十六卦,皆此至足之健順不容已於摩蕩者為之也。此《周易》之窮理達化,所以極其至而立義精也。

  《巽》兼言「雨」者,陰澤下流,亦雨象也。日南則寒,北則暑。月雖二十七日有奇,周於九道,而冬至之月恒在夏至之黃道,夏至之月恒在冬至之黃道,月南則暑,月北則寒矣。《艮》《兌》不言山澤,言男女者,山陵為牡,溪穀為牝也。

  此上言天地自然之化,以下則推原於《乾》《坤》健順之德,明其所以起萬化而統全《易》之理,乃終以希聖希天之學,示學《易》者,於《乾》《坤》並建而得崇德廣業之樞要,此章之次序也。

  乾知大始,坤作成物。

  夫人知天之大始而不知始之者,惟《乾》以知之;人知地之成物而不知成之者,惟《坤》以作之。故《乾》曰「大明終始」,《坤》曰「行地無疆」。然則苟有《乾》之知皆可以始,苟有《坤》之作皆可以成。而非至健,則明不出於一熲,而無以豫萬變;非至順,則道隱于小成,而無以善永終。故以在人之知行言之;聞見之知不如心之所喻,心之所喻不如身之所親;行焉而與不齊之化遇,則其訢拒之情,順逆之勢,盈虛之數,皆熟嘗之而不驚其變,行之不息,知之已全也。故惟《乾》之健行而後其「知」為「大始」也。志之所作不如理之所放,理之所放惟其志之能順;氣動而隨,相因而效,則無凝滯之情,而順道之所宜以盡事物之應得,勉焉而無所強,為焉而不自用,順之至,作之無倦也。故為《坤》之順承而後其「作成物」也。《乾》《坤》者,在天地為自然之德,而天之氣在人,氣暢而知通,氣餒而知亦無覺;地之理在人,耳、目、口、體從心知,心知之所不至,耳、目、口、體無以見功,皆此理也。六十四卦之象,其德有知者,皆《乾》之為也;有作者,皆《坤》之為也。其或知之非實,作之非道者,則陰陽之愆,而要亦未始非剛柔固有之幾所發,而但其時位之不齊耳。「知大始」「作成物」,則全《易》皆在其中矣。

  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以鼓反,下同。)

  此言《乾》《坤》者,指二卦之全體而言也。變「作」言「能」者,知作,其功;知能,其效也。在知曰「易」,理有難易;在能曰「簡」,事有繁簡;其為純一而無間雜之義則同也,謂純陽純陰,道惟一而無事於更端也。二卦並建,以統變化,在《乾》惟健,在《坤》惟順,疑不足以盡萬變,乃天下之理,雖甚深而不易測,然惟有所怠廢者則有所疑惑。純乎健而自強不息,則無所凝滯,而吉凶消長自可旁通其數,抑惟矯物立異,則勢窮而阻;純乎順而承天時行,則無所阻,而悔吝憂虞皆曲盡其材。在天地,則不勞而造物之功化無以禦。其在人,則知行皆一以貫而道無多歧。此《乾》《坤》二卦雖未備六十二卦之變,而已裕其理也。

  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

  在天地,則雷、風、寒、暑、山、澤,雖殊象異形,皆有其常,無所容其疑殆而不能離;動植飛潛,各率其情材以自效而奏其功。古今不易,而小大不遺,天道之純為之也。在人則心純而理一,天下歸其仁,萬方效其順,安於其教而德不諼,勸於其善而道以廣,皆此至健不息,至順無違之德為之也。

  可久則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

  「賢人」,賢於人者,蓋亦謂希天之聖人也。德不□而業皆成,其所以致此者,知行而已矣。知則《乾》之大明,以無欲不屈之剛,獨乎萬理者也。行則《坤》之通理,以順事恕施之柔,不雜私僻者也。《乾》《坤》之德,人生而性皆具,有氣皆可清通,有質皆可效法,而惟賢人能全體之。故時皆其時,位皆其位,行乎險阻,而德業貞於一,以易簡應繁難,而不憂道之或詘也。

  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

  此言學《易》者能體《乾》《坤》之易簡,則理窮性盡,而與天地合德也。知無不明,則純《乾》矣;行無不當,則純《坤》矣。以之隨時變化,惟所利用,而裁成輔相之功著焉,則與天地參。故《周易》並建《乾》《坤》十二位之陰陽,以聽出入進退,成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之象占,所以盡天道:昭人極,為聖學合天之軌則,位有異,時有殊,而無九六以外有餘不足之數得參焉。斯以冒天下之道,而非《連山》《歸藏》之所及,況後世之窺測氣機以占利害,如加一倍乘除之法,及《複》《姤》為小父母之支說,其不足與于三聖大中至正之道,明矣。

  抑嘗論之,聖人之論《易》也,曰「易簡」,而苟且之小儒與佛老之徒,亦曰「易簡」,因依託于《易》以文其謬陋。乃《易》之言「易簡」者,言純《乾》純《坤》不息無疆之知能也,至健而無或不健,至順而無或不順也。小儒惰於敏求而樂於自用,以驕語無事多求,而道可逸獲;異端則揮斥萬物,滅裂造化,偶有一隙之靜光,侈為函蓋《乾》《坤》之妙悟,而謂人倫物理之繁難,為塵垢糠秕,人法未空之障礙,天地之大用且毀,而人且同於禽獸,正與「知大始」「作成物」之理背馳。善學《易》者,於健順求至其極,則自「易」、自「簡」,慎勿輕言「易簡」也。

  右第一章。此章言《周易》首建《乾》《坤》之旨,該盡乎全《易》之理,立天德王道之極,以明文王定《易》序之大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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