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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兌下兌上)

  兌。亨,利貞。

  「兌」為「欣說」之說,又為「言說」之說,而義固相通。言說者,非徒言也,稱引詳婉,善為辭而使人樂聽之,以移其情。饋人千金之璧而辭不善,則反以致怒,故言說者所以說人,而人之有心,不能言則鬱,稱引而詳言之則暢,故說者所以自說而說人也。此卦剛居內而得中,柔見於外。外者所以宣其中之藏使不鬱,而交乎人以相得者也。柔見於外,憤盈之氣消,而為物之所喜,故從其用而言,謂之為《兌》。《兌》有三德,而特無元。元者,陽剛資始之德,外發以施化。《兌》卦陽德不著見而隱於中,未足以始也。說者,事成而居之安,乃以人己交暢。若以說始,則是務相隨順,而道先自枉。其為言說,則先以言者,事必不成,故《兌》於元德不足焉。其「亨利貞」者,說則物我之志鹹通,說而物我胥勸以相益,說之以道,本無不正也。具此三德,自無不亨,而利者皆正,正自利矣。《兌》有二義,一為下順乎正,以事上而獲上,則下亨而上利,內卦以之。一為上得其正,以勸下而得民,則上亨而下利,外卦以之。要其以剛中之貞為本,則一也。

  《彖》曰:兌,說也,剛中而柔外,說以利貞。

  「柔外」,故說。「剛中」,則合義以利物,而非以膏粱致人之疢疾;守正以永固,而非誘物邀歡而後遂渝。故《兌》卦之德,惟在剛中。非此,則小人之說,不利不貞,而不足以亨。不釋亨者,說自能亨也。

  是以順乎天而應乎人。說以先民,民忘其勞,說以犯難,民忘其死。說之大,民勸矣哉!(先,蘇佃反,難,奴案反。)

  推廣說之為用,為王道之美利,而皆剛中柔外之德成之也。剛中則順乎天之正,柔外則應乎人之所利。天順而人應,則上以之先民,興事赴功,而民忘其勞,上說下而下自貞也。民之既說,則踴躍以從王,雖使之犯難以死而不恤,下說上而上自利也。惟其外雖柔而中固剛,則是秉元後父母之常經,以通四海之志,而非小惠之苟說以干譽;下亦率其親上死長之義,以合天下而同心,而非宵小之面諛以取容;所以為說之大,而民無不勸也。

  六子皆天地自然之化,而《艮》《兌》專以人事言者,山澤為陰陽已成之體,非摩蕩之幾;《乾》道成男而為《艮》,《坤》道成女而為《兌》,成乎人,而性情功效皆惟人之自成,而天不復與也。

  《象》曰:麗澤兌,君子以朋友講習。

  「澤」者,川流之地體,所謂河身也。《兌》之卦畫,上虛下實,坎水塞其下流,堤而壅之,瀦水灌注以潤物,其象也。故上輸所積以惠下,謂之恩澤。澤雖曲折遷流,而固一澤,故重《兌》之卦,不可以上下言,而取象於兩澤之左右並行者,為麗澤焉。兩澤並流,有若將不及而相競以勸於行之象。然其歸也,則同注於大川以至於海。君子之道,學之者一以聖人為歸,而博約文質,本末先後之異趣,各以其質之所近而通焉。乃恐其專己而成乎私意,則取益於同門、同志之學者,相與講習,各盡其說以競相辨證。當其論難之時,若爭先求勝而不相讓,而辨之已通,則皆至於聖人之道,如麗澤之不相後而務相合也。游、夏、曾、有同游於孔子之門,而《禮記》所載,互相爭於得失,用此道也。君子之用《兌》,用之於此而已。苟非朋友講習,而務以口說相競,流而不反,則淳于髡、公孫龍之永為佞人,又奚取焉!

  初九,和兌,吉。

  《兌》體之成,雖以三上之陰為主,而剛中柔外,相因以說,則六爻皆有《兌》之德焉,異於《巽》之陰入陽而陽受其入,《震》《艮》之陽動止乎陰,而陰為其所動所止也。「和兌」者,以和而說也。初潛而在下,而陽剛得位,未嘗與天下相感,率其素履,與物無競,始有月到天心,風來水面,無求而自得之意焉,君子之吉也。

  《象》曰:和兌之吉,行未疑也。

  君子之行,素位而居易者也。富貴、貧賤、夷狄、患難,無入而不自得,自說其說,非待說于物,何疑之有!其不然者,處順則得非所據而疑其不安,處逆則妄有欣羡而疑其可徼,惟無剛正之德故也。

  九二,孚兌,吉,悔亡。

  下孚於初九,以合德於剛中,則不為妄說;以剛上承乎柔而不亢,抑可以獲上而吉,雖不當位,悔亦以亡。

  《象》曰:孚兌之吉,信志也。

  志正,則可以信友而獲上。

  六三,來兌,凶。

  「來」者,招致之謂。六三居四陽之中,而以不正之柔,上諂而下諛,待物之來說而相與說,小人之道也,故凶。《兌》之亨利,自三成之,而《爻》凶異於《彖》者,《兌》體已成,則剛中之德,外雖柔而自非容悅,三獨發動,則柔以躁進,而為小人之媚世。此類從筮者占其所動而言,別為一例,抑以《兌》本非君子之守,故非全體陰陽之和,則必流為邪佞也。

  《象》曰:來兌之凶,位不當也。

  宜剛而柔,無所不柔矣,而況雜乎四陽之中以躁進乎!

  九四,商兌未寧,介疾有喜。

  四與三比,而居上卦之下,近乎民者也。以剛居柔,不欲受小人之媚,而抑不欲咈人之欲,酌量于寬嚴之中,不能得鹹宜之道,所以未寧。然說民之道,莫先於遠邪佞之小人。奸佞不仇,則雖未有惠澤及人之事,而天下已說服之。九四介於「來兌」之間,能以說己者為疾,三進而己退,靜以止躁,不期民之說而民自說矣。

  《象》曰:九四之喜,有慶也。

  己方以未寧為患,而天下說之,外至之喜也。

  九五,孚於剝,有厲。

  「剝」,喪亂也。「厲」,威嚴也,而有危意。九五剛中之德已至,而與九四剛靜疾邪之君子相孚,則雖喪亂卒起,而以之犯難,人心既說,且忘其死,履危地而德威自立,說之大者,不在呴呴之恩施於小人也。

  《象》曰「孚於剝」,位正當也。

  德位相稱,賢者說從,民為之用,雖處剝喪,不相離叛矣。

  上六,引兌。

  居高而以柔待物,所以引民之說者也;異於九五之民自勸而忘其死,故不言吉。然以上說下,柔當其位,異于三之屈節以招上而說之,故不言凶,殆霸者歡虞之治乎?

  《象》曰「上六引兌」,未光也。

  有干譽於民之心焉,則德不光。民之說,民自說也,非可引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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