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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妹


  (兌下震上)

  歸妹。征凶,無攸利。

  征而即之以為家曰「歸」。「女歸」者,女外適而以夫家為歸也。「歸妹」者,男舍其家,出而就女以為歸也。卦自《泰》變,陰陽本有定交,而《乾》上之陽,出而依陰,《坤》下之陰,反入而為主於內,就近狎交,不當其位,男已長,女方少,相悅而動以從之,卦德之凶甚矣。故無所取象,無所取德,而直就其占言「凶」,言「無攸利」,與《剝》卦同而尤凶。但舉卦名,已知為不祥之至,勿待更推其所以凶也。「征凶」者,以往而凶。陽不往,則陰不入而幹陽。婦之不順,皆夫輕就之情導之也。既言「凶」,又言「無攸利」者,往歸之意,以為利存焉,而不知適以貽害。君子之屈于小人,中國之折于夷狄,皆見為利,而自罹於害。失其位,而利可徼乎?然惟征斯凶,則初之得位而安於下,二、五之居中而不動,固可以免。所以《彖》凶,而《爻》或有吉存焉。不征,則不凶矣。

  《彖》曰:歸妹,天地之大義也。天地不交而萬物不興。歸妹,人之終始也。說以動,所歸妹也。(說,戈雪反。)

  上古之世,男女無別。黃帝始制婚姻,而匹耦定。然或女出適男家,或男就女室,初無定制。故子、姒、姬、薑,皆以女為姓。迨乎夏、殷,雖天子諸侯且有就女而婚者,《易》兩言「帝乙歸妹」是已。周之興,懲南國之淫亂,始為畫一之婚禮,自納采以至親迎,略放古者陽就求陰之意,而必「女歸」,而無「歸妹」之事,然後氏族正,家道立,而陽不為陰屈,天經地義,垂之萬世。孔子曰「周監於二代,吾從周」,此周道宜從之大經大法也。故施及秦、漢,等贅婿于罪人,有謫戍之法焉。後世非貧賤無賴之野人,未有以妹為歸者矣。此《傳》緣其始而言之,當匹耦未定,典禮未定之先,亦未大拂乎天地之大義。蓋陰之情與,然內樂於與而外吝於與,抑以存其恥心,故必陽往而動之,然後悅而生化興焉,則男就女以為家亦可矣。然人道之正,正於始,始於此則終於此。陽一屈而就陰,則陰入而為主于內,陽反賓焉,終其身受制而不能自拔。故先王於此,慎其始以防之。乃如此卦之象,所以為「歸妹」者,不恤禮制之既定,苟且便安,規小利,說焉而動者也。始不正而終為人道之大患,自非帝乙,鮮有不喪國亡家而陷於惡者,所以凶而無攸利也。

  「征凶」,位不當也。

  三、四失位,二、五因之。

  「無攸利」,柔乘剛也。

  外卦二陰乘一陽,內卦一陰乘二陽。陽妄動而為陰所乘,則敗於家,凶于國,惟陰之制而莫如之何。隋文帝之剛,為獨孤所乘,而身殺國亡,況唐高、宋光之未能剛者乎!

  《象》曰:澤上有雷,歸妹,君子以永終知敝。

  澤流下,雷終奮出而不為衰止。男已長,女方少,不憂其不偕老而說從之。推此志也,貧賤、夷狄、患難,皆可以永焉者也。天下無不可終之交,無不可成之事。君子明知事會之有敝,而必保其終,情不為變,志不為遷,蓋象此以為德,庸人不知敝而妄覬其終之利,智士知其敝而為可進可退之圖以自全。孔子曰:「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文信國曰:「父母病,雖知不起,無不藥之理。」聖人之仁所以深,君子之志所以不可奪也。《大象》此類皆與《彖》殊指,不可強合者也。

  初九,歸妹以娣,跛能履,征吉。

  「歸妹以娣」,謂當歸妹以娣之世也。此句統下九二言之。「娣」,少女,謂三也。「跛能履」「眇能視」分言之,而固相聯以成文,二爻之德相肖也。陽之往出而歸陰,得其娣以歸,而為主於內,亂道也。初九剛而居下,不隨四以行,跛象也。惟守正而不妄動,則如跛者之行,畏僕而必慎。以此道而正四之不正,往而吉矣。

  《履》與《歸妹》,內卦皆《兌》,而上承《乾》《震》之剛,故皆有跛眇之象。而《履》孤陰妄進,故自謂能而非其能;《歸妹》四輕往而過不在三,則初與二能保其正,而與《履》之「素履往,坦坦幽貞」,德固相若,皆處濁世而有孤行之操者也。《易》之文簡,故詞同而意異。

  《象》曰「歸妹以娣」,以恒也。「跛能履吉」,相承也。

  此與九二《象傳》,文皆相承。當「歸妹以娣」之時,世已變,而初能守其恒,故跛而能履,上承九二之剛,足以知敝,與同道而免於汙,故吉。陽以不歸陰為恒理。

  九二,眇能視,利幽人之貞。

  二剛非其位,而上為六三之陰柔所掩,有眇象焉。然天下貞邪治亂之辨本易曉了,而柔不自振者,誘之以動則迷。二以剛中之德,無欲而清,則五之為君,三之為娣,從違自審,而弗複如四之失所歸。此乃《柏舟》之婦、《麥秀》之老,理明而義自正也。

  《象》曰「利幽人之貞」,未變常也。

  以其近三,而為《兌》說之體,疑於變,故言「未變」,「常」亦恒也,謂陰陽之正理。

  六三,「歸妹」以須,反歸以娣。

  「須」,給使之人,女之賤者也。古者天子諸侯,媵用侄娣,侄貴而娣賤。陽舍其位,離其類以外歸,志行之卑賤,適足與須女相配而已。「反歸」,謂旋歸於夫家,陰來就陽,六之來三也。六五中正,不輕就匪人而與相說,惟《坤》下之陰,卑賤而就之,先得其寵;內志不修,自此始矣。幹君而僅得合于權佞之臣,亦此象也。進不以正,則不正者應之。

  《象》曰「歸妹以須」,未當也。

  「當」,謂當位。四失其位,三因失焉。言「未」者,過不在三也。

  九四,歸妹愆期,遲歸有時。

  此正「征凶無攸利」之爻。不再言占者,《彖》已決言之,于此原其致妄之繇,而設戒以導之於正。聖人不輕絕人之情,抑以上古舊有此理,雖足致亂,而固可教以正也。不待女之歸,而男反歸女者,以三十而娶,不可過期。《乾》三之陽已老,《坤》四之陰方稚,六五中正,待禮成而後行,故陽屈己而往從之,不以賤辱為恥。乃為之戒曰,雖其歸之遲,而自有時,何至卑屈失身,以召柔之乘己哉!詞之婉,諷之切,周公當婚禮初定之時,曲體人情而救之以正,故其辭溫厚而動人。若後世淫色吝財之夫,則固不足與言也。

  《象》曰:愆期之志,有待而行也。

  待年待禮,陰之志本正,而未嘗不欲行。九四急於往,而不姑為待,何也?男擇配,臣擇君,士擇友,豈有定期哉!急於立身,緩于逢時,則己不往而物可正。推而上之,聖人之養晦以受命,待賈而沽玉,亦此而已矣。

  六五,帝乙歸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月幾望,吉。

  「帝乙歸妹」,歸而逢其吉者,故此爻當之。「君」,女君。帝乙所歸之妹,謂五;「娣」,謂三也。三陰稚,而以色悅人,陽所狎也。言「袂良」者,君子辭爾。六五柔順得中而應以正,貴德而不以色為良,陰德之盛者也,故曰「月幾望」。五惟有待而行,不與四俱亂,故帝乙歸之,雖失正而可宜家。然惟有帝乙之德,而遇恭儉自持之賢配,乃能獲吉。使其為悍煽之妻,而自不免於狎溺,則征凶而無攸利也,必矣。

  《象》曰:「帝乙歸妹」,不如其娣之袂良也,其位在中,以貴行也。

  以色言之,不如娣矣。德稱其位,故貴為天下之母,而帝乙亦蒙其吉,所遇之幸也。婁敬不遇漢高帝,馬周不遇唐太宗,則與蘇秦同其車裂矣。

  上六,女承筐無實,士刲羊無血,無攸利。

  「女」,謂上六。「士」,九四也。「筐」,《禮》所謂笄。「實」,榛栗棗脯以見舅姑者。「刲羊無血」,自斃之羊也。吝于六禮,苟簡以成事,故女不歸士而士歸女。包死麇以誘女,末俗之惡,吝而已矣。士吝則女愈驕,乃以無實之筐,見舅姑而不怍,上六之陰亢,九四自貽之辱也。

  《象》曰:上六無實,承虛筐也。

  「承虛筐」者,不以禮意相接也夫。四之屈辱往歸,豈無覬利之心哉?乃此以吝往,彼以驕報,所必然者。故先王之用財也儉,而獨於賓嘉之禮,重費而不恤,所以平天下之情,而使相勸于君子之道,其意深矣。夷風亂華,人趨苟簡,而倫常以致,可不鑒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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