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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艮下艮上)

  艮其背(句),不獲其身(句),行其庭不見其人(句),無咎。

  「艮」者,堅確限阻之謂。四陰已長,居中乘權而日進,陽乃止於其上以遏之,使不得遂焉,以是為守之堅,而阻其氾濫之勢,為頹流之砥柱也,是之謂《艮》。夫天地之化機,陰資陽以榮,陽得陰而實,於相與並行之中即有相制之用,無有陰氣方行,忽亟遏之之理。故五行、四序、六氣,百物皆無《艮》道,而惟已成之形象有之,則山是已。水之向背,雲日之陰晴,草木之異態,風俗之殊情,每於山畫為兩區,限之而不逾於其域。人之用心有如是者,不為俗遷,不為物引,克伐怨欲,制而不行,同室鄉鄰,均之閉戶,亦可謂自守之堅,救過之強,忍而有力矣。故曰「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無咎」也。

  「艮其背」者,卦以內向者為面,外向者為背,背者,具以成生人之體,而非所用者也。卦之初爻,幾之動也;其中爻,道之主也;三與上在外,以成乎卦體而無用。陽峙乎上,僅以防陰之溢,而陽成乎外見,故其卦曰「艮其背」。艮非必於背也,此卦則《艮》背之艮也。夫處於陰盛之餘,而欲力遏之以使之止,是以無用而制有情,則必耳不悅聲,目不取色,口絕乎味,體廢其安,有身而若無身,抑必一家非之而不顧,一國非之而不顧,傲然立於物表,有人而若無人,而後果艮也,果艮其背也,則不見可欲,使心不動,而後可以無咎矣。《艮》之善,止於此矣。

  雖然,既有身矣,撼一發而頭為之動,何容「不獲」?既行其庭矣,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則何容「不見」?吾恐「不獲」者之且獲,而「不見」者之終見也,則以免咎也難,而況進此之德業乎!故《震》《坎》《巽》《離》《兌》,皆分有《乾》之四德,而《艮》獨無。夫子以原思為難,而不許其仁,蓋此意也。後世老莊之徒,喪我喪耦,逃物以止邪,而邪益甚,則甚哉艮而無咎以自免於邪,而君子為之懼焉。

  《彖》曰:艮,止也,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

  此通論行止之道,以見《艮》之一於止而未適於時也。身世之有行藏,酬酢之有應違,事功之有作輟,用物之有豐儉,學問之有博約,心意之有存察,皆繇乎心之一動一靜;而為行為止,行而不爽其止之正,止而不塞其行之幾,則當所必止,一念不移於旁雜,而天下無能相誘。當其必行,天下惟吾所利用,而吾心無所或吝,行止無適,莫之私意,而天下皆見其心,非獨據止以為藏身之固,而忘己絕人,以為姑免于咎之善術矣。

  艮其止,一止其所也。上下敵應,不相與也。是以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無咎也。

  此言「艮其背」,非時行時止之道,必內不得己,外不見人,而後僅以無咎也。凡言「無咎」,皆有咎而免者爾。背止體,故變背言「止」。「止其所」者,據背以為可止之地而止之,以止為其所安也。《乾》《坤》六子,皆敵應之卦,獨此言「敵應」者,以其止而又相敵,則終不相應也。夫行止各因時以為道,而動靜相函,靜以養動之才,則動不失靜之體,故聖人之心萬感皆應,而保合太和,陰陽各協於一。今以止為其所,而與物相拒以不相入,則惟喪我喪耦,守之不移,而後成乎其止而無咎。嗚呼!難矣!萬緣息而一念不興,專氣凝而守靜以篤,異端固有用是道者,而不能無咎,惟不知動之不可已,而陰之用為陽之體,善止者之即行而止也。

  《象》曰: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

  崇山相疊,而終古有定在,「其位」也。山以蘊釀靈氣,積之固而發生無窮,在人則為心之有思。然思此理,則即此理而窮之。而義乃精;思此事,則即此事而研之,而道始定;不馳騖於他端以相假借,君子體《艮》以盡心者如此,非絕物遺事,以頹然如委土也。

  初六,艮其趾,無咎,利永貞。

  初與二,為三所止者也。而初在下為「趾」。陰之初生而不得其位,故止之於早,則妄動之失免矣。「利永貞」者,戒之之辭。止邪于始易,而保卿終也難。未見異物,則意不遷,恐其既感於外則且變,得位以行則自恣。常若此受止而不妄,乃永貞而利。

  《象》曰「艮其趾」,未失正也。

  三雖止不以道,而當方動之初,勸之進不如沮之止,固可躊躇審慮,以得行止之正。

  六二,艮其腓,不拯其隨,其心不快。

  「腓」居下體之中,隨股以動而不躁,順乎行止之常者也。六二陰當位而得中,比於九三,固願隨陽以行,而得剛柔之節;三不拯恤其情而固止之,失所望而不快,必矣。人之有情、有欲,亦莫非天理之宜然者,苟得其中正之節,則被袗鼓琴,日與萬物相取與,而適以順乎天理。不擇其善不善而止之,則矯拂人情,雖被裁抑而聽其強禁,安能無懟心哉!甚矣,三之違物而逞私意也。

  《象》曰「不拯其隨」,未退聽也。

  本志隨三而順理以行,不拯而止之,勢必不能安心退聽。騏驥豈終困于鹽車哉!

  九三,艮其限,列其夤,厲薰心。

  「限」,居上下分界之,所謂腰也。「列」,橫陳於中。「夤」,脊也。九三居四陰之中,隔絕上下,橫列其間,為腰不能屈伸而脊亦受制之象。「厲」,危也。欲止邪者,必立身於事外,耳目清而心志定,乃察其貞淫,而動靜取捨惟吾所裁,而不為邪所困。今乃置身于陰濁繁雜之中,橫施裁抑,抑之太甚而上下交逼,則危其身,所見所聞無非柔暗,孤立不能而將為所移,則危其心。危心之害,甚于危身。一尺之練,受無窮之煙塵,欲以不喪其潔也,不亦難乎!

  《象》曰「艮其限」,危薰心也。

  所止非其時地,如人腰脊之氣梗塞,其病曰:「關格。」許衡、姚樞講性學於非□元,受薰而為□之□,似此。

  六四,艮其身,無咎。

  四與五,受上止者也。自腰以上為身,身者,心之舍,所繇以發五官之靈,制言行之樞者也。有所受制,而靜以馭動,異乎腓足之職司動而被錮者。柔而當位,樂聽裁抑,上以其道止之,慎於自持,則繇是以行焉,可無咎矣。

  《象》曰「艮其身」,止諸躬也。

  身之自任也,曰「躬」。反求自盡,躬行君子之道,知止我者之以善吾行,無不快之心也。四於《鹹》為心,於《艮》為身,一也。《艮》以止外誘之私,則曰「身」;《咸》以應群動之變,則曰「心」。

  六五,艮其輔,言有序,悔亡。

  「輔」,口輔也。言則輔動。五位在上,而為外卦之樞機,言所自出也。言剛厲則簡而當。柔則為甘言,為巧說,上亟止之,則所言者皆當乎事之序,而悔亡。五本有悔,上止之乃亡。《鹹》上為輔,《艮》以五當之者,陽為德性,陰為形體,故《艮》之取象於身,極於五,而上乃止德也。

  《象》曰「艮其輔」,以中正也。

  《本義》雲:「『正』字,羨文。」六五不當位,非正故也。中虛而受止,故有慎言之德。《艮》止之道,莫善於言。惟口興戎,言之不怍則難於行。老子曰:「多言數窮,不如守中。」《艮》道於此宜矣。

  上九,敦艮,吉。

  凡止之道,能終於止者,必其當止而可終不行者也,然而難矣。無靜而不動,無退而不進,天之理數,人心自有之幾也。故必熟嘗乎變化之途,而審其或行或止之幾,以得夫必不可行之至理,而後其止也曆萬變而不遷,上九立乎四陰之上,物情事理,皆有以察其貞淫,而力遏非幾於毫釐之得失,則其確然而不移也,止於至善之定靜,而非強為遏制者也。於是而止,純乎正而無妄矣,以修己治人而莫不吉矣。故克己之學,惟顏子而後可告以「四勿」之剛決,而非初學之所可與,止之急,則必不能敦。異端之所以無定守,而為陸王之學者終於無忌憚,皆未曆乎變而遽求止也。

  《象》曰:敦艮之吉,以厚終也。

  成德者,加謹之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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