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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坎下兌上)

  困。亨(句)。貞大人吉,無咎,有言不信。

  卦象有天化,有人事,有兼天化人事而立名者。若《困》之類,則專取象於人事,非天道之有困也。陰陽之迭相進退,人物之情見險阻焉,各因乎其時會與其情才,而非必以困乎人。特當之者志道不與時位相值而見困耳。陰掩陽而謂之困,《賁》陽遏陰而不謂之困者,陽道本伸,而屈則困,共驩自仇其奸,非必困舜、禹,而舜、禹困;王驩、淳於髡自逞其佞,非必困孟子,而孟子困。剛不可掩,掩之而道窮,故惟柔掩剛而曰「困也」。若君子遏惡以抑小人,使安其分而不逞,非困之也。以學者言之,曰生知,曰學知,曰困學。所謂困者,非魯鈍不敏之謂也。天性之良欲見,而利欲掩之,力爭其勝,交持而艱危之謂也。若使無求達其良知良能之心,而一用其情才於利欲,則固輕安便利而捷得。然則清剛者困,而柔濁者無困,審矣。故陽遏陰不言困,而陰掩陽言困也。

  《困》為君子憤悱求達之情,則其道之亨,不待事之遂而早已遠乎吝,故曰「困亨」。「貞大人」者,言大人之處困,亦惟以貞為道;而貞固大人之貞,非小貞也。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化裁通變,順應而不窮於用。乃當其處困,則靜正以居,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之夷狄而不棄:此大人之惟以貞為道,而退守乎君子之塞,智有不施,勇有不用,惟貞而後全其為大人也。然其貞為大人之貞者,不尚介然之操,以與陰爭勝負榮辱,而成乎硜硜之小節也。貞大人而必「吉」者,時當其困,陰邪挾其智力,乘勢而相掩,始而億我之沮喪,已而疑我之別有機權以相勝,乃本無可勝之機,而權有所不用,雖小人之忮害,亦豈複有求勝之心哉!惟退守乎君子之貞,初無心於禦變,而小人遂已莫窺其際,然而時俄頃而已遷,事不期而自至,靜以待之,旁通而厄解。此理數之必然,特躁於求通者不能待耳,待之而自無不吉。故紂不能殺文王,匡人終不能害孔子。凡若此者,持之以志,守之以約,退藏於密,而行法以俟命,豈容言哉!豈暇言哉!言出而群情益疑矣。知其言之必不信也,故無言也。非大人其能無不平之鳴乎!以《兌》有口說之象,故終戒之。

  《彖》曰:困,剛掩也。

  剛為柔所掩也,上掩五、四,三掩二,初複從下掩之,進不能,退不可,而困於中。掩者,或以勢掩,而其志不伸;或以情掩,而其道且枉。「劓刖」「酒食」皆掩也,《井》亦剛掩而不為掩者,《井》九三進而濟險,《困》九四退而入險,是以異也。

  險以說,困而不失其所(句),亨(句),其唯君子乎!(說,弋雪反。)

  知命則樂天,「險」而「說」矣。剛中正位,則「不失其所」,惟君子能困困而善用之,故亨。

  「貞大人吉」,以剛中也。

  二、五皆剛,大人之純乎健也。剛則莊敬日強,中則不競不絿。大人以此不期於吉而自吉。

  「有言不信」,尚口乃窮也。

  言既不為人所信,而猶尚之,能無窮乎!凝神定志。內省而信以天,困乃不窮。

  《象》曰:澤無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

  水在澤下,「澤無水」矣。澤不停水,乃自窮也。君子非無君可事,無民可使,而不欲為陰所掩,於是安於厄窮,困其身而必不辱。困其志而必不降,去其膏潤,安其枯槁,推致於命之極屯,而皆受之以遂其志,必無求通之心,以《困》為道者也。

  初六,臀困於株木,入于幽谷,三歲不覿。

  《困》,柔困剛也。然困人者未有不自困者也。其始也,處心積慮,所以窘辱正直者,夢寢不甯,萬棘叢於胸臆。乃剛正之士,方且處困而不失其所。而困之之術又窮。及其後,直道終伸,則欲避譏非而終不可挽,欲全利祿而法紀不可逃。故《困》卦三陽雖受困,而「有慶」「有終」「有說」,皆免於咎,惟三陰之凶咎徒深。困人者,人不困而先自困,此理數之必然。而聖人因象示占,以獎君子之亨,而以凶咎警小人,情見乎辭矣。「株木」,木被伐,徒莖而無枝葉者。初六居下,無剛之可掩,而柔方乘剛,使不得進,初複以柔阻之於下,使不得退。乃剛志在進,初無欲退之心,徒自勞困,坐於株木以守之,縮項鼠伏,懷邪而暗處,未能困剛,只以自困。至於三歲,剛終不屈,而慚伏自匿,奸而愚矣。占者遇此,雖有小人懷暗害之心,不足為慮,聽其自為消沮閉藏而已。

  《象》曰「入于幽谷」,幽不明也。

  不明於理,則亦不明於勢,守株自困,可坐待其斃也。

  九二,困于酒食,朱紱方來,利用亨祀,征凶,無咎。(食,祥吏反。亨與享同。)

  柔之困剛,非能與剛亢而抑之也,有富人貴人之權,餌而陷之也。九二,下則初六承之,以酒食縻之而不使退;上則六三乘其上,而將以爵祿羈之。于斯時也,欲峻拒之而禮有所不可卻,欲受之而固非剛中者直道必伸之志。君子所遇之困,困此者也。彼之猶有禮也,以禮接之,其敬而不與之瀆也,以鬼神之道待之。如孔子之于陽貨,尚矣。抑不然,而必欲自伸以求往,則觸其惡怒而凶,雖非待小人之道,而於義固無咎。祭祀者,大人之道,「征凶」者,貞士之守。兩設之,使占者自擇焉。

  《象》曰「困於酒食」,中有慶也。

  以剛得中,故小人不敢即加害,而慶之以酒食朱紱。不言朱紱者,略舉以該之。《象傳》之有偏釋,皆准此。

  六三,困于石,據於蒺藜,入于其宮,不見其妻,凶。

  九二剛介如石,奠位於中,六三欲困之,力竭而莫能動,先自困也。以柔居剛,所處不安,還以自傷。欲望上六之應己,與為匹耦,而上六已困于葛藟臲卼之中,不能相助。小人之自困且如此,何足懼哉!三位剛,上位柔,故有失妻之象。

  《象》曰「據於蒺藜」,乘剛也。「入于其宮不見其妻」,不祥也。

  六之居三,乘九二者不一卦,而此獨為「蒺藜」者,以其據之以困陽也。「不祥」者,犯天下之不祥,凶必及之。

  九四,來徐徐,困于金車,吝有終。

  「金」,剛。「車」,所以行者,謂五也。九四以剛居柔,而為退爻,不急於求伸,故與上六遠,而不即為其所掩。所困者,五欲進而困,五不能行,則亦與之俱止,而所行「吝」也。然承五以待時而動,柔豈能終掩之哉?必有終亨之道矣。

  《象》曰「來徐徐」,志在下也,雖不當位,有與也。

  內難未靖,不可圖外。志在靖六三之難,待其定而後足以進,處困之善術也。在困者,惟寡與之足憂。有九五之「金車」足恃,雖與之俱困,固必「有終」。居位不安,自足以無患。卦惟此爻之受困也輕,遠小人而近君子也。處困而不與正人君子交,未有能免於凶咎者也。

  九五,劓刖,困於赤紱,乃徐有說,利用祭祀。(說,吐活反。)

  上六從上而「劓」之,六三從下而「刖」之,處困而受傷,不足為君子之困。所困者,柔不明加以劓刖,以「赤紱」相縻系耳。欲說此者,未可遽也。敬以自持,而以神道感格之,理極勢窮,小人且悔罪而相釋矣。象與九二略同,而居尊當位,說於困則大行,故無征凶之戒。「赤紱」,朱紱;文偶變而義同。《詩》「朱芾斯皇」「赤芾金舄」,皆諸侯之命服。

  《象》曰「劓刖」,志未得也。「乃徐有說」,以中直也。「利用祭祀」,受福也。

  剛健當位,中道本直,豈憂終困哉?受福者,行法俟命,鬼神自佑,小人自解。貞大人之亨,若出於意外,而固不爽。

  上六,困于葛藟,於臲卼,曰動悔,有悔,征吉。

  「葛藟」,皆柔韌纏延之蔓草。「臲卼」,高峻崎嶇之地。「曰」,爰也,於也。陽道之伸,亦何損于陰哉?而必欲掩之,勞心苦形,以縈罥不已,是自入于葛藟之中也。且其所居者又高危不安之地,於是而陰亦可以悔矣。於其動而止,自困也,乃有悔之心焉,因釋剛不掩,而自遠以行,則君子之難解,而己亦吉矣。上六柔居柔位,居上欲消,故賢于初、三,而諒其能悔,許之以吉。

  《象》曰「困于葛藟」,未當也。「動悔有悔」,吉行也。

  以其柔當位,而未有傷陽之志,故僅言「未當」。「吉行」者,行則吉也。上六行將何往哉?退處於卦外無用之地而已。楊惲惟不知此,是以與息夫躬同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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