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夫之 > 續春秋左氏傳博議 | 上頁 下頁
子產對黃熊


  (昭公七年)

  名者實之券也,而苟非德之無不勝,與夫居其名而無偏曲之憂者,則君子恒辭而不受。豈惡夫名而逃之,如臒遁之士匿陰以避影者哉?德不勝,則必將有所窮而為天下屈;名成于偏曲,則天下且以器使我而為天下玩。斯二者,皆夫人之大患。而猶不僅此也,為天下屈而自安于屈,以反責盡於己,雖屈焉可也;乃名已成而能弗以屈為恥,其不自飾以掩其短者,鮮矣。至於自飾以掩其短,而詖淫之言行成乎己而終陷乎非,為天下玩,實君子之大辱也。乃或在我之藏無盡,而天下僅知其一曲以玩我,猶無損也;抑或為天下玩,能知其辱而非榮,因以懲浮名之非,據而裁心以義,亦遷善之幾也。然而果其藏之無盡而知希者,鮮矣;知玩之為辱而自懲者愈,鮮矣。天下方僅以一偏一曲之長玩我於聞見技巧,而我因以自玩,則流蕩忘歸,而道之廣大沒世而不相即。斯二者,夫人不知患,而君子尤患之,是以亟辭小善之名而不欲居,非避影也,避夫夕日昃月之影移我而喪其真也。

  子產于春秋之季,與聞君子之道,行己治民,亦既彬彬可觀矣。其長不僅博物也,即以博物言之,尤不在齊諧索隱之卮言也。初往如晉,對台駘、實沈之問,而得博物之譽。夫實知而實言之,博物之名,不足以為子產重,亦何必其為子產累哉?乃晉不能知子產之生平而僅賞其博,則已有玩子產之心矣。至於後而征黃熊之夢焉,則已視子產為謏聞口給之士,聊以備噱笑之資,供巫史之任,而子產辱矣。乃台駘、實沈者,猶子產之所實知者也;黃熊之夢,非子產之所實知者也。非所實知而憚窮焉,於是播羽淵之邪說,導夏郊之淫祀,自陷於惡而為天下迷。夫晉為盟主,猶列侯服,改周禮而亂杞祀,子產之妄,不應逮是。我知其知之已窮,飾短而流焉者之不自戢也。乃溯其惡之所自成,則惟晉以博物賞子產,而子產因以自賞,津津乎樂求異說,以護其博物之譽,則有非所習而習,非所信而信,玩己之明聰于浮榮,而不知玩其心者之為天下玩也。

  嗚呼!子產亦何樂乎此名,而與天下相玩於必窮之途哉?充揚雄、韓愈、蘇軾之才,可勿僅以詩賦名也;充張華、段成式、陸佃之識,可勿僅以博雅名也;充邵康節、蔡西山之道,可勿僅以數學名也。始姑就之,天下趨焉,終遂耽之,大道隱焉。言必有窮而物必相玩,淫溢愉志,迷而不復,志于君子之道者可弗懼哉?辨防風之骨,識肅慎之矢,惟聖人斯可矣。雖然,吾知聖人之能乎此,抑未知聖人之果有此焉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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