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夫之 > 續春秋左氏傳博議 | 上頁 下頁
莒人恃陋


  (成公九年)

  道與術有相似者矣,是以君子尤慎言道,慮其入於術也。夫惟失道而抑無術者,得以天下,失以天下,榮以天下,辱以天下,而於己無所恃焉。苟其有術矣,則皆恃乎己者也。或隆己以張天下,雖有不足,冀人之不我測矣;或替己以弛天下,唯無不足,冀人之不我爭矣。之二者,皆於己有見而恃之以自信,視君子之信諸己以為道,宜若同也;乃其據乎隆替之勢,以誤天下之耳目,而遊其險阻以逃之,雖其氣矜色愉,卻物之凶懼,然非惛不知畏者,未有不如桴鼓之叩其胸也。故君子恒坦,細人恒危,於此辨矣。

  莒渠邱公不恤其城之惡,而恃陋以無虞。夫渠邱公者,其諸惛不知畏之流,固未能有危情焉。然斯語也,必有所自授矣。莒之微乎微,非一旦也;為大國者覆師蹙國相踵,而莒晏然,久矣。意其先世必有畫此術者,曰:「吾自替以銷天下之心,吾其免夫!」是以流傳師師,而國人固以為恃。不然,天下豈有陋而可恃者乎?以陋而恃,非巧於操術者不能也。是以莒之為莒,城池則窳,名號則夷,禮簡賦薄,翱翔於大國之間,自替以銷其忌。嗚呼!俾若左氏者進豫備不虞之言於莒,亦適逢其笑耳,猶夫稱《詩》《書》《禮》《樂》于聃與周之前也。彼方以菅蒯卻絲麻,憔悴傲姬、薑,「代匱」之詩,惡足聞於其耳哉!

  乃其為此也,如渠邱公之惛不知畏而禍隨之也。藉不如渠邱公之惛不知畏,而其遊天下而逃之之心,求寸晷之寧焉而不得已。吾以是知聃、周之所藏矣。其雲「宇泰」者,非能泰也,矯色愉而示天下以不測也;其雲「令人之意也消」,無以消之也,恃人之不己知而意不生也。不能為明,故閉目於五色;不能為聰,故杜耳於五聲;不能是其必是,非其必非,故喪我以聽其自己。其所謂「道」者,詫微妙,驚溔漾,而以要言之,一恃陋而已矣。勢不得則恃其陋以免人之求,勢得則恃其陋以不意而乘人為捷。推求之於道,則又曰:吾固自據自信而不恃外物者也。則不幸而為渠邱,其惡猶淺,使僥倖而以老天下之術勝天下,則險阻深枉,撓已甚而人理亡矣。子曰:「君子求諸己。」求者,備其盛大之辭也。盛大備於躬,則立乎貞勝而治天下以有餘,終身無自信之樞紐而信之以道。習于術者,又安足以測其量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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