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夫之 > 續春秋左氏傳博議 | 上頁 下頁
荀罌對楚子


  (成公三年)

  語有之曰:識生膽。其諸捭闔無忌者之術,非君子之言也。君子之勇,以志為主,氣為輔,不資識也;君子之識,以擇義而知進退剛柔之節,不以劫持事勢而張其膽以無憚也。敢於為義之為勇,敢於不畏人之為妄,知其可以倖免於害,因以示不畏之為詐,詐者亦常為人之所不敢為,言人之所不敢言矣,而非其固勝之也。當其禍福之情,形隱而不能以意決,蓋嘗屏息伏躬,規營徑竇,求免而惟恐其不得矣;逮乎事介於成,吉凶得失有一定之勢,而不慮其覆敗,則雖萬乘之尊,三軍之眾,威若不測,而機發轂運,勢無中止,乃以謝去其容頭過身之計,資浮鼓之氣,掉臂張唇,若將轢王侯而嬰白刃。怯者乃驚而服之曰:此膽之過人者也。愚者乃推而獎之曰:此識之兼人者也。抑為原本其所由而稱之曰:惟其識之定,是以膽之堅也。嗚呼!儀、秦、軫、衍之流屢用此術以欺世,揣摩已熟而恣睢于一旦,君子甚惡其亂天下,而屑以此為膽識勸哉!

  故荀罌之拘于楚,謀因鄭之賈人,束手縶足于褚中以逃,稍有丈夫之氣者所恥為也。使晉、楚不講而賈人謀行,其以辱社稷也奚若?賈人曰:「不可以厚誣君子。」則亦知賤之矣。及楚送之歸,楚子曰:「何以報我?」則曰:「帥偏師以修封疆,竭力致死,無有二心。」何其秉義張國,不憚楚之見留而毅然以自居於勝也。夫罌豈有異人而抑豈異其心哉?向者知其不可歸,則可以徑竇而恥非所恤也;今者知其必歸,則言人之所不敢言而何忌也。公子谷臣,先王之愛子也;襄老之屍側,嬰齊所欲得以塞黑要之口而便滅其室者也;兩大國貿一言之信,垂成十九,必不以罌之片唾而遽毀之。凡此者,罌知之審矣。揚眉扺掌,炫壯夫之色,歸誇於廷,以文其見獲之辱,複奚忌乎?是以謂之膽,誠膽也,介禍福之間而觸強楚,葸者之所弗能也;謂之識,誠識也,觸強楚之忌,而卒獲其重禮以歸,暗者之所弗信也;以謂膽生於識,誠因識而生膽也,知楚之必不我留,可以勿庸褚中之面目,而赬顏戟髯以談也。唯然,而罌之只為捭闔無忌之雄,重為君子之所賤惡,不得辭矣。以今之壯,視昔之憊,以今之危言以明禮,以視昔之棄禮以求生;疾改于轉盼而莫能自主,無他,黠慧之所及,則枵張不顧;黠慧之所屈,則沮喪無餘。舍其識,亡其膽,而宵人之技窮矣。

  夫勇者不懼,非謂其侈於言色也;知者不惑,非謂其察於禍福也。君子之所養,非宵人之所可竊,久矣。欲自勉以君子者,若叔孫昭子之于晉,其庶幾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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