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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蔔


  金縢

  穆蔔

  《金縢》一篇,其可疑者不一。惟朱子亦雲「有非人情者」,情所不協,必理所不出也,而今為臚辨之如右。

  方武王構疾厲虐,世子幼,則君國之憂,周公所恤,亦二公所同也。二公曰「我其為王穆蔔」,亦臣子情義之各致。周公何用辭二公而自以為功?此其可疑者一也。

  如蔡氏所雲:「二公蔔則必禱於廟廷,上下喧騰,而人心搖動。」乃周公之蔔,為壇為 ,諸史百執在列,則在廷之人無不知者。使卜於廷,而廷臣知之,百姓尚未必知也。今曰「公歸,乃納冊」,則此壇 必在國門之外,除 築壇,騶馭戒道,其為喧騰搖動,豈不甚哉!且武王之疾既篤,輟朝命醫,誰不知者?乃徒以一蔔為疑,將誰欺乎?此其可疑者二也。

  且使欲 之以安人心邪?二公之賢,非不足與語者,此意亦何妨明告之。乃曰「未可以戚先王」,舍其憂國之誠,不以盡布腹心,而所雲「未可戚先王」者,迨夫「屏璧與珪」之言出而為戚滋甚,則當其陳詞之際,何以踐「不戚」之言?上欺先王,而下欺同心同德之友,公亦何事為此詐諼以自昧其夙昔乎?此其可疑者三也。

  《禮》「去祖為壇,去壇為 」,以奉已祧之遠祖,有禱則祭,無禱則止。親疏之殺,所自別也。今文王考也,王季顯考也,太王祖考也。以廟食之親,不告於廟而禱於壇,是之親而致疏之矣。豈周公以野祭脅先王,而徼其必聽乎?于禮為忒,於情為逆。此其可疑者四也。

  事先之禮,以西向為尊,蓋無往而不然。南,陽也。北,陰也。人鬼以幽為尚,其異於天神者也。今三壇南面,而周公北面,亂陰陽,淆人神,此其可疑者五也。

  禮之有昭穆,以別父子之嫌也。今以圭璧有事于先王,雖造次之時,倫不可亂,則太王西向,王季昭,文王穆,亦其一定而不可易者。乃三壇同 ,父子祖孫並列于南面,草野倨侮,而神固不安。此其可疑者六也。

  蔔筮之禮,以邦事作龜之八命。其八曰「瘳」,有恆命也。卜非祈,祈非蔔。祈則請命於天神地示人鬼,而卜則問於龜之靈。今使周公而蔔焉,則所命者龜也。其詞曰「假爾泰龜有常」,或曰「無有近悔」而已。三王非主乎龜者,則亦何用告之,而況於用玉?使周公而祈焉,以祖則宜用造禮,以三王同事則宜用 禮,觀其陳詞以責三王,則宜用說禮。未聞有且祈且蔔之禮也。且祈且蔔,瀆神無經。舍所宜命之泰龜而問之不預吉凶之人鬼,卜亦何由告之?此其可疑者七也。

  人鬼之玉,天子用圭瓚,公侯用璋瓚。至於諸公所執之桓圭,則以宗覲會同于王也。今雲秉圭,為圭瓚乎?為桓圭乎?使如孔氏所雲桓圭,則是以贄人者事鬼而不智也。倘其為圭瓚也,則僭天子而不仁也。若夫璧者,所以祀日月星辰者也。秦人沈璧于河,蓋周衰禮壞之所為,且亦以告山川,而不以奉祖考。植之三王之壇,尤為非物。且造 之禮,牲幣也,攻說則但幣也。若蔔,則玉幣、牲醴皆所不用,緣蔔者以迓幽明幾介之爽於無方無體之神,莫適主而無所可致,則亦以質告而已矣。今牲幣不將而用玉,為祈為蔔無之而可,此其可疑者八也。

  太祝掌六祝之辭,六曰策祝。策祝,遠罪疾者也。今欲為王遠疾,故用冊祝。冊亦策也。而策祝之辭,太祝所掌,非史之所司。如以蔔也,則太祝視墨而已。命龜者,蔔人也。以卜則不使卜人為命,以祈則不使太祝為辭而以屬之史,何邪?且武王之世,太史則史佚也,是與太公、召公同心以輔王室者也。周公何所忌於二公而欺之?何所昵于史佚而與密謀,且叮嚀之而使共欺二公乎?此其可疑者九也。

  蔔筮之休咎,系幣以比其命者,占人之職,歲終則計其占之中否。杜子春謂以帛書其占,系之於龜。鄭氏謂書其命龜之事及兆。則《金縢》之書,當掌之占人,而公乃以屬之史而亂其官守。豈史為公之私人,可相托以給二公乎?此其可疑者十也。

  諸史百執之對曰:「公命,我勿敢言。」孔氏謂周公使我勿道。蔡氏斷「公命」為句,意以公無事於秘密,而非王莽之詭秘所得托,其說於理為近。但非公有命,而有司亦何為其不敢言邪?或公雖未囑有司以共秘,而有司之見公弗言,因以不敢言,則公之始止二公穆蔔者,既以安動搖之人心,則既得吉卜,體王無害矣,自應昌言於廷,以慰憂疑。豈公所雲「予小子新命于三王」云云者,猶且附耳密語百執諸史,而唯恐二公之或聞者,又為何心?將以前者「未可戚先王」之語言猶在耳,而狙詐以不使二公分憂國之功者,翻雲覆雨,無顏以複告之二公乎?則又小人技窮而怙過之奸狀。公以忠孝大節,天日可質之心,抑何苦而為此藏頭露尾之態邪?且金縢既啟之後,彼二公者能不愈疑公之陰險而相待以薄哉?此其可疑者十一也。

  王執書以泣曰:「昔公勤勞王家,惟予沖人弗及知。」夫公之大勳純忠效于王家者,豈但《金縢》之數語?區區一身代之詞,情至者能為之,不待公也。成王即早涉不慧,待言而後寤,而《鴟鶚》一詩,哀鳴淋漓,較此策詞,感愴百倍,乃昧於彼而欲誚者,胡為信於此而遂泣也?此其可疑者十二也。

  蔡氏曰:「周公之蔔,二公未必不知,冊祝之文,二公蓋不知也。」身代之語,亦偶然情至,不得已之極思耳。公不諱蔔,則此區區之言抑何足隱哉?且使二公早無疑於公,則雖素所未知,自可一見而信,何事問之諸史百執而唯恐其為諼?如其疑也,則前雲「未可戚先王」,而背二公以私蔔者,為詐已窮,保非並賣此諸史百執而故為是書乎?且懿親元老之肝膽不保,區區史執之一言,其安知非受賂而黨奸乎?疑大臣而察于有司,疑君子而問之小人,此庸主奸相之以敗亡其國者,而二公何為其然?況為流言者曰「公將不利於孺子」,非謂不忠於武王也。則此冊詞可以信公之忠於武王,而不可以信公之忠於孺子。即以管、蔡之惡,亦且成于武王既崩之後。則前日身代之言,不足以為後日解。胡為乎金縢未啟之前,鬼車滿載,金縢一啟之後,陰噎鹹消?將公生平至德元功,曾不如此兒女陳情之一冊乎?此其可疑者十三也。

  群疑所聚,有心有目者所共知。其得存於既刪之余者,蓋孔子以節取之,而為著居東作詩,雷雨反風之實,以見公忠而見謗之苦衷,與周初王室多故之跡。其出自史臣文勝之傳聞者,亦以連章而無以施其芟割,則存乎後人之善論也。孟子于《武成》取二三策而不信其餘,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可為讀《金縢》者之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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