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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妻妾抱琵琶梅香守節(2)


  卻說麟如當初自垂髫之年,就入了學,人都以神童目之,道是兩榜中人物。怎奈他自恃聰明,不肯專心舉業,不但詩詞歌賦件件俱能,就是琴棋書畫的技藝,星相醫蔔的術數,沒有一般不會。別的還博而不精,只有歧黃一道,極肯專心致志。

  古語雲:秀才行醫,如菜作齏。

  麟如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又兼各樣方書無所不閱,自然觸類旁通,見一知十。凡是鄰里鄉黨之中有疑難的病症,醫生醫不好的,請他診一診脈,定一個方,不消一兩貼藥就醫好了。

  只因他精於醫理,弄得自己應接不暇,那些求方問病的,不是朋友,就是親戚,醫好了病,又沒有謝儀,終日賠工夫看病,賠紙筆寫方,把自家的舉業反荒疏了。

  一日宗師歲試,不考難經脈決,出的題目依舊是四書本經,麟如寫慣了藥方,筆下帶些黃連、苦參之氣,宗師看了,不覺瞑眩起來,竟把他放在末等。麟如前程考壞,不好見人,心上思量道:「我一向在家被人纏擾不過,不如乘此失意之時,離了家鄉,竟往別處行道,古人雲:「得志則為良相,不得志則為良醫。『有我這雙國手,何愁不以青囊致富?」算計定了,吩咐羅氏、莫氏說:「我要往遠處行醫,你們在家苦守,我立定腳跟,就來接你們同去。」羅氏、莫氏道:「這也是個算計。」就與他收拾行李。麟如只得一個老僕,留在家中給薪水,自己約一個朋友同行。那朋友姓萬,字子淵,與麟如自小結契,年事相仿,面貌也大同小異,一向從麟如學醫道的。

  二人離了建昌,搭江船順流而下,到了揚州,說此處是冠蓋往來之地,客商聚集之所,借一傳百,易於出名,就在瓊花觀前租間店面,掛了」儒醫馬麟如「的招牌。不多幾時,就有知府請他看病,知府患的內傷,滿城的人都認做外感,換一個醫生,發表一次,把知府的元氣消磨殆盡,竟有旦夕之危。麟如走到,只用一貼清理的藥,以後就補元氣,不上數帖,知府病勢退完,依舊升堂理事,道他有活命之功,十分優待,逢人便說揚州城裡只得一個醫生,其餘都是劊子手。麟如之名,由此大著。

  未及三月,知府升了陝西副使,定要強麟如同去。麟如受他知遇之恩,不好推卻,只是揚州生意正好,捨不得丟,就與子淵商議道:「我便隨他去,你還在此守著窠巢,做個退步。

  我兩個面貌相同,到此不久,地方之人,還不十分相識,但有來付藥的,你竟冒我名字應付他,料想他們認不出。我此去離家漸遠,音信難通,你不時替我寄信回去,安慰家人。」吩咐完了,就寫一封家書,將揚州所得之物,盡皆留下,教子淵覓便寄回,自己竟隨主人去了。

  子淵與麟如別後,遇著一個葛布客人,是自家鄉里,就將麟如所留銀、信交付與他,自己也寫一封家書,托他一同寄去。

  終日坐在店中,兜攬生意,那些求醫問病的,只聞其名,不察其人,來的都叫馬先生、馬相公。況且他用的藥與麟如原差不多,地方上人見醫得病好,一發不疑。只是鄰舍人家還曉得有些假借。子淵再住幾時,人頭漸熟,就換個地方,搬到小東門外,連鄰居都認不出了。只有幾個知事的在背後猜疑道:「聞得馬麟如是前任太爺帶去了,為什麼還在這邊?」那鄰居聽見,就述這句話來轉問子淵。子淵恐怕露出馬腳,想句巧話對他道:「這句話也不為無因,他原要強我同去,我因離不得這邊,轉薦一個舍親叫做萬子淵,隨他去了,所以人都誤傳是我。」鄰舍聽了這句話,也就信以為實。

  過上半年,子淵因看病染了時氣,自己大病起來。自古道:「盧醫不自醫。」千方百劑,再救不好,不上幾時,做了異鄉之鬼。身邊沒有親人,以前積聚的東西,盡為雇工人與地方所得,同到江都縣遞一張報呈,知縣批著地方收殮。地方就買一口棺木,將屍首盛了,抬去丟在新城腳下,上面刻一行字道:江西醫士馬麟如之柩。

  待他親人好來識認。

  卻說子淵在日,只托葛布客人寄得那封家信,只說信中之物盡夠安家,再過一年半載寄信未遲。誰想葛布客人因貪小利,竟將所寄之銀買做貨物,往浙江發賣,指望翻個筋斗,趁些利錢,依舊將原本替他寄回。不想到浙江賣了貨物,回至鄔鎮地方,遇著大夥強盜,身邊銀兩盡為所劫。正愁這主信、銀不能著落,誰想回到揚州,見說馬醫生已死,就知道是萬子淵了。

  原主已沒,無所稽查,這宗銀子落得送與強盜,連空信都棄之水中,竟往別處營生去了。

  卻說羅氏、莫氏見丈夫去後,音信杳然,聞得人說在揚州行道,就著老僕往揚州訪問,老僕行至揚州,問到原舊寓處,方才得知死信。老僕道:「我家相公原與萬官人同來,相公既死,他就該趕回報信,為什麼不見回來,如今到哪裡去了?」

  鄰舍道:「那姓萬的是他薦與前任太爺,帶往陝西去了。姓萬的去在前,他死在後,相隔數千里,哪裡曉得他死,趕回來替你報信?」老僕聽到此處,自然信以為真。尋到新城腳下,撫了棺木,痛哭一常身邊並無盤費,不能裝載還家,只得趕回報訃。

  羅氏、莫氏與碧蓮三人聞失所天,哀慟幾死,換了孝服,設了靈位,一連哭了三日,聞者無不傷心。到四、五日上,羅氏、莫氏痛哭如前,只有碧蓮一人雖有悲淒之色,不作酸楚之聲,勸羅氏、莫氏道:「死者不可複生,徒哭無益,大娘、二娘還該保重身子,替相公料理後事,不要哭壞了人。」羅氏、莫氏道:「你是有路去的,可以不哭,我們一生一世的事止於此了,即欲不哭,其可得乎?」碧蓮一片好心,反討一場沒趣。

  只見羅氏、莫氏哭到數日之後,不消勸得,也就住了。

  起先碧蓮所說料理後事的話,第一要催她設處盤費,好替家主裝喪;第二要勸她想條生計,好替丈夫守節。只因一句「有去路」的話截住謀臣之口,以後再不敢開言。還只道她止哀定哭之後,自然商議及此,誰想過了一月有餘,絕不提起「裝喪」二字。碧蓮忍耐不過,只得問道:「相公的骸骨拋在異鄉,不知大娘、二娘幾時差人去裝載?」羅氏道:「這句好聽的話我家主婆怕不會說,要你做通房的開口?千里裝喪,須得數十金盤費,如今空拳白手,哪裡借辦得來?只好等有順便人去,托他焚化了稍帶回來,埋在空處做個記念罷了。孤兒寡婦之家,哪裡做得爭氣之事?」莫氏道:「依我的主意,也不要去裝,也不要去化,且留他停在那邊,待孩子大了再做主意。」

  碧蓮平日看見她兩個都有私房銀子藏在身邊,指望各人拿出些來,湊作舟車之費,誰想都不肯破慳,說出這等忍心害理的話,碧蓮心上好生不平。欲待把大義至情責備她幾句,又怕激了二人之怒,要串通一路逼她出門,以後的過失就沒人規諫。

  只得用個以身先人之法去感動她,就對二人道:「碧蓮昨日與老蒼頭商議過了,扶櫬之事,若要獨雇船隻,所費便多;倘若搭了便船,順帶回來,也不過費得十金之數。碧蓮閒空時節替人做些針指,今日半分,明日三厘,如今湊集起來,只怕也有一半,不知大娘、二娘身邊可湊得那一半出?萬一湊不出來,我還有幾件青衣,總則守孝的人,三年穿著不得,不如拿去賣了,湊做這樁大事,也不枉相公收我一常說便是這等說,也還不敢自專,但憑大娘、二娘的主意,」

  羅氏、莫氏被她這幾句話說得滿面通紅,那些私房銀子,原要藏在身邊,帶到別人家去幫貼後夫的,如今見她說得詞嚴義正,不敢回個沒有,只得齊聲應道:「有是有幾兩,只因不夠,所以不敢行事。如今既有你一半做主,其餘五兩自然是我們湊出來了,還有什麼說得?」碧蓮就在身邊摸出一包銀子,對二人當面解開,稱來還不上五兩,若論塊數,竟有上千。

  羅氏、莫氏見她欣然取出,知道不是虛言,只得也去關了房門,開開箱籠,就如做賊一般,解開荷包,拈出幾塊,依舊藏了。每人稱出二兩幾錢,與碧蓮的湊成十兩之數,一齊交與老僕。老僕竟往揚州,不上一月,喪已裝回,尋一塊無礙之地,將來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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