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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妻妾抱琵琶梅香守節(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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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雲: 妻妾眼前花,死後冤家。尋常說起抱琵琶,怒氣直沖霄漢上,切齒磋牙。 及至戴喪髽,別長情芽,個中心緒亂如麻。學抱琵琶猶恨晚,尚不如她。 這一首《浪淘沙》詞,乃說世間的寡婦,改醮者多,終節者少。凡為丈夫者,教訓婦人的話雖要認真,屬望女子之心不須太切。在生之時,自然要著意防閑,不可使她動一毫邪念。 萬一自己不幸,死在妻妾之前,至臨終永訣之時,倒不妨勸她改嫁。她若是個貞節的,不但勸她不聽,這番激烈的話,反足以堅其守節之心;若是本心要嫁的,莫說禮法禁她不住,情意結她不來,就把死去嚇她,道「你若嫁人,我就扯你到陰間說話」,也知道閻羅王不是你做,「且等我嫁了人,看你扯得去、扯不去?」當初魏武帝臨終之際,吩咐那些嬪妃,教她分香賣履,消遣時日,省得閒居獨宿,要起欲心,也可謂會寫遺囑的了。誰想晏駕之後,依舊都做了別人的姬妾。想他當初吩咐之時,那些婦人到背後去,哪一個不罵他幾聲「阿呆」,說我們六宮之中,若個個替你守節,只怕京師地面狹窄,起不下這許多節婦牌坊。 若使遺詔上肯附一筆道:「六官嬪禦,放歸民間,任從嫁適。」那些女子豈不分香刻像去屍祝他?賣履為資去祭奠他? 千載以後,還落個英雄曠達之名,省得把「分香賣履」四個字露出一生醜態,填人笑駡的舌根。所以做丈夫的人,凡到易簀之時,都要把魏武帝做個殷鑒。姬妾多的,須趁自家眼裡或是贈與貧士,或是嫁與良民,省得她到披麻帶孝時節,把哭聲做了怨聲;就是沒有姬妾,或者妻子少艾的,也該把幾句曠達之言去激她一激。 激得著的等她自守,當面決不怪我衝撞;激不著的等她自嫁,背後也不罵我「阿呆」。這是死丈夫待活妻妾的秘訣,列位都要緊記在心。我如今說兩個激不著的,一個激得著的,做個榜樣。只是激不著的本該應激得著,激得著的盡可以激不著,於理相反,於情相悖。所以叫做奇聞。 *** 明朝靖曆之間,江西建昌府有個秀士,姓馬字麟如,生來資穎超凡,才思出眾,又有一副絕美的姿容。那些善風鑒的,都道男子面顏不宜如此嬌媚,將來未必能享大年。他自己也曉得命理,常說我二十九歲運限難過,若跳得這個關去,就不妨了。 所以功名之念甚輕,子嗣之心極重。正妻羅氏,做親幾年不見生育,就娶個莫氏為妾。莫氏小羅氏幾歲,兩個的姿容都一般美麗。家中又有個丫鬟,叫做碧蓮,也有幾分顏色,麟如收做通房。尋常之夜,在妻妾房中宿歇得多,但到行經之後,三處一般下種。過了七八年,羅氏也不生,碧蓮也不育,只有莫氏生下一子。 生子之年,麟如恰好二十九歲。果然運限不差,生起一場大病,似傷寒非傷寒,似陰症非陰症,麟如自己也是精於醫道的,竟辨不出是何症候。自己醫治也不好,請人醫治也不效,一日重似一日,看看要絕命了。就把妻妾通房,都叫來立在面前,指著兒子問道「我做一世人,只留得這些骨血,你們三個之中哪一個肯替我撫養?我看你們都不像做寡婦的材料,肯守不肯守,大家不妨直說。若不情願做未亡人,好待我尋個朋友,把孤兒託付與他,省得做拖油瓶帶到別人家去,被人磨滅死了,斷我一門宗祀。」 羅氏先開口道:「相公說的什麼話?烈女不更二夫,就是沒有兒子,尚且要立嗣守節,何況有了嫡親骨血,還起別樣的心腸?我與相公是結髮夫妻,比他們婢妾不同,她們若肯同伴相守,是相公的大幸;若還不願,也不要耽擱了她,要去只管去。有我在此撫養,不愁兒子不大,何須尋什麼朋友,托什麼孤兒,惹別人談笑。」 麟如點點頭道:「說得好,這才像個結髮夫妻。」莫氏聽了這些話,心上好生不平,丈夫不曾喝采得完,她就高聲截住道:「結髮便怎地,不結髮便怎地?大娘也忒把人看輕了,你不生不育的,尚且肯守,難道我生育過的,反丟了自家骨血,去跟別人不成?從古來只有守寡的妻妾,哪有守寡的梅香?我們三個之中只有碧蓮去得。相公若有差池,尋一份人家,打發她去,我們兩個生是馬家人,死是馬家鬼,沒有第二句說話。相公只管放心。」麟如又點點頭道:「一發說得好,不枉我數年寵愛。」 羅氏莫氏說話之時,碧蓮立在旁邊,只管嘖嘖稱羨。及至說完,也該輪著她應付幾句,她竟低頭屏氣,寂然無聲。麟如道:「碧蓮為什麼不講,想是果然要嫁麼?」碧蓮閉著口再不則聲。羅氏道:「你是沒有關係的,要去就說去,難道好強你守節不成?」 碧蓮不得已,才回復道:「我的話不消自己答應,方才大娘,二娘都替我說過了,做婢妾的人比結髮夫妻不同,只有守寡的妻妾,沒有守寡的梅香,若是孤兒沒人照管,要我撫養他成人,替相公延一條血脈,我自然不該去;如今大娘也要守他,二娘也要守他,他的母親多不過,哪稀罕我這個養娘?若是相公百年以後沒人替你守節,或者要我做個看家狗,逢時遇節燒一份紙錢與你,我也不該去;如今大娘也要守寡,二娘也要守寡,馬家有什麼大風水,一時就出得三個節婦?如今但憑二位主母,要留我在家服事,我也不想出門;若還愁吃飯的多,要打發我去,我也不敢賴在家中。總來做丫鬟的人,沒有什麼關係,失節也無損於己,守節也無益於人,只好聽其自然罷了。」 麟如聽見這些話,雖然說她老實,卻也怪她無情。心上酌量道:「這三個之中,第一個不把穩的是碧蓮,第一個把穩的是羅氏,莫氏還在穩不穩之間。碧蓮是個使婢,況且年紀幼小,我活在這邊,她就老了面皮,說出這等無恥的話;我死之後,還記得什麼恩情?羅氏的年紀長似她們兩個,況且又是正妻,豈有不守之理?莫氏既生了兒子,要嫁也未必就嫁,畢竟要等兒子離了乳哺,交與大娘方才去得。 做小的在家守寡,那做大的要嫁也不好嫁得,等得兒子長大,妾要嫁人時節,她的年紀也大了,顏色也衰了,就沒有必守之心,也成了必守之勢,將來代莫氏撫孤者,不消說是此人。就是勉莫氏守節者,也未必不是此人。」吩咐過了,只等斷氣。 誰想淹淹纏纏,只不見死,空了幾時不吃藥,那病反痊可起來,再將養幾時,公然好了。從此以後與羅氏、莫氏恩愛更甚于初;碧蓮只因幾句本色話,說冷了家主的心,終日在面前走來走去,眼睛也沒得相她。莫說閒空時節不來耕治荒田。連那農忙之際,也不見來播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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