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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妻妾抱琵琶梅香守節(3)


  卻說羅氏起先的主意,原要先嫁碧蓮,次嫁莫氏,將她兩人的身價,都湊作自己的妝奩,或是坐產招夫,或是挾資往嫁的。誰想碧蓮首倡大義,今日所行之事,與當初永訣之言不但迥然不同,亦且判然相反,心上竟有些怕她起來。遣嫁的話,幾次來在口頭,只是不敢說出。看見莫氏的光景,還是欺負得的,要先打發她出門,好等碧蓮看樣。又多了身邊一個兒子,若教她帶去,怕人說有嫡母在家,為何教兒子去隨繼父?若把他留在家中,又怕自己被他纏住,後來出不得門,立在兩難之地,這是羅氏的隱情了。

  莫氏胸中又有一番苦處,一來見小似她的當嫁不肯嫁,大似她的要嫁不好嫁,把自己夾在中間,動彈不得;二來懊恨生出來的孽障,大又不大,小又不小若還有幾歲年紀,當得家僮使喚,娶的人家還肯承受;如今不但無用,反要磨人,哪個肯惹別人身上的虱,到自己身上去搔?索性是三朝半月的,或者帶到財主人家,拚出得幾兩銀子,雇個乳娘撫養,待大了送他歸宗;如今日夜釘在身邊,啼啼哭哭,哪個娶親的人不圖安逸,肯容個芒刺在枕席之間?這都是莫氏心頭說不出的苦楚,與羅氏一樣病源,兩般症候,每到欲火難禁之處,就以哭夫為名,悲悲切切,自訴其苦。

  只有碧蓮一人,眼無淚跡,眉少愁痕,倒比家主未死之先,更覺得安閒少累。羅氏、莫氏見她安心守寡,不想出門,起先畏懼她,後來怨恨她,再過幾時,兩個不約而同都來磨滅她。

  茶冷了些,就說燒不滾;飯硬了些,就說煮不熟,無中生有,是裡尋非,要和她吵鬧。碧蓮只是逆來順受,再不與她認真。

  且說莫氏既有怨恨兒子之心,少不得要見於詞色,每到他啼哭之時,不是咒,就是打,寒不與衣,饑不與食,忽將掌上之珠,變作眼中之刺。羅氏心上也恨這個小冤家掣他的肘,起先還怕莫氏護短,怒之於中不能形之於外,如今見他生母如此,正合著古語二句:自家骨肉尚如此,何況區區陌路人。

  那孩子見母親打罵,自然啼啼哭哭,去投奔大娘,誰想躲了雷霆,撞著霹靂,不見菩薩低眉,反惹金剛怒目,甫離繈褓的赤子,怎經得兩處折磨,不見長養,反加消縮。碧蓮口中不說,心上思量道:「二人將不利於孺子,為程嬰、杵臼者,非我而誰?」每見孩子啼哭,就把他摟在懷中,百般哄誘,又買些果子,放在床頭,晚間騙他同睡。那孩子只要疼熱,哪管親晚,睡過一兩夜,就要送還莫氏,他也不肯去了。莫氏巴不得遣開冤孽,才好脫身,哪裡還來索其故物。

  羅氏對莫氏道:「你的年紀尚小,料想守不到頭,起先孩子離娘不得,我不好勸你出門;如今既有碧蓮撫養,你不如早些出門,省得辜負青年。」莫氏道:「若論正理,本該在家守節,只是家中田地稀少,沒有出息,養不活許多閒人,既蒙大娘吩咐,我也只得去了。只是我的孽障,怎好遺累別人?他雖然跟住碧蓮,只怕碧蓮未必情願,萬一走到人家,過上幾日,又把孩子送來,未免惹人憎惡,求大娘與她說個明白。她若肯認真撫養,我就把孩子交付與她,只當是她親生親養,長大之時就不來認我做娘,我也不怪;若還只顧眼前,不管後日,歡喜之時領在身邊,厭煩之時送來還我,這就成不得了。」

  碧蓮立在旁邊,聽了這些說話,就不等羅氏開口,欣然應道:「二娘不須多慮,碧蓮雖是個丫鬟,也略有些見識,為什麼馬家的骨血,肯拿去送與別人?莫說我不送來還你,就是你來取討,我也決不交付。你要去只管去,碧蓮在生一日,撫養一日,就是碧蓮死了,還有大娘在這邊,為什麼定要累你?」

  羅氏聽她起先的話,甚是歡喜,道她如今既肯擔當,明日嫁她之時,若把兒子與她帶去,料也決不推辭,及至見她臨了一句,牽扯到自己身上,未免有些害怕起來。又思量道:「只有你這個呆人,肯替別人挑擔,我是個伶俐的人,怎肯做從井救人之事?不如趁她高興之時,把幾句硬話激她,再把幾句軟話求她,索性把我的事也與她說個明白。她若乘興許了,就是後面翻悔,我也有話問她,省得一番事業作兩番做。」就對她道:「碧蓮,這樁事你也要斟酌,孩子不是容易領的,好漢不是容易做的,後面的日子長似前邊,倘若孩子磨起人來,日不肯睡,夜不肯眠,身上溺尿,被中撒屎,弄教你哭不得,笑不得,那時節不要懊悔。你是出慣心力的人,或者受得這個累起,我一向是愛清閒、貪自在的,寧可一世沒有兒子,再不敢討這苦吃。你如今情願不情願,後面懊侮不懊悔,都趁此時說個明白,省得你惹下事來,到後面貽害於我。」

  碧蓮笑一笑道:「大娘,莫非因我拖了那個尾聲,故此生出這些遠慮麼?方才那句話,是見二娘疑慮不過,說來安慰她的,如何認做真話?況且我原說碧蓮死了,方才遺累大娘。碧蓮肯替家主撫孤,也是個女中義士,天地有知,死者有靈,料想碧蓮決不會死。碧蓮不死,大娘只管受清閒、享自在,決不教你吃苦。我也曉得孩子難領,好漢難做,後來日子細長,只因看不過孩子受苦,忍不得家主絕嗣,所以情願做個呆人,自己討這苦吃。如今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保得沒有後言,大娘不消多慮。」

  羅氏道:「這等說來,果然是個女中義士了。莫說別人,連我也學你不得。既然如此,我還有一句話,也要替你說過,二娘去後,少不得也要尋份人家打發你,到那時節,你須要把孩子帶去,不可說在家一日,撫養一日,跨出門坎,就不幹你的事,又依舊累起我來。」

  碧蓮道:「大娘在家,也要個丫鬟服事,為什麼都要打發出去?難道一份人家,是大娘一個做得來的?」

  羅氏見她問到此處,不好胡塗答應,就厚著臉皮道:「老實對你講,莫說她去之後你住不牢,就是你去之後,連我也立不定了。」

  碧蓮聽了這句話,不覺目睜口呆,定了半晌,方才問道:「這等說來,大娘也是要去的了?請問這句說話真不真,這個意思決不決?也求大娘說個明白,等碧蓮好做主意。」羅氏高聲應道:「有什麼不真?

  有什麼不決?你道馬家有多少田產,有幾個親人,難道靠著這個尺把長的孩子,教我呷西風、吸露水替他守節不成?」碧蓮點點頭道:「說得是,果然沒有靠傍,沒有出息,從來的節婦都出在富貴人家,績麻拈草的人如何守得寡住?這等大娘也請去,二娘也請去,待碧蓮住在這邊,替馬氏一門做個看家狗罷。」

  羅氏與莫氏一齊問道:「我們若有了人家,這房戶裡的東西,少不得都要帶去,你一個住在家中,把什麼東西養生?教何人與你做伴?」碧蓮道:「不妨,我與大娘、二娘不同,平日不曾受用得慣,每日只消半升米、二斤柴就過得去了。那六七十歲的老蒼頭,沒有什麼用處,料理大娘、二娘不要,也叫他住在家中,盡可以看門守戶。若是年紀少壯的,還怕男女同居,有人議論,他是半截下土的人,料想不生物議。等得他天年將盡,孩子又好做伴了,這都是一切小事,不消得二位主母費心,各請自便就是。」羅氏、莫氏道:「你這句話若果然出於真心,就是我們的恩人了,請上受我們一拜。」

  碧蓮道:「主母婢妾,份若君臣,豈有此理?」羅氏、莫氏道:「你若肯受拜,才見得是真心,好待我們去尋頭路;不然,還是譏諷我們的話,依舊作不得准。」碧蓮道:「這等恕婢子無狀了。」就把孩子抱在懷中,朝外而立,羅氏、莫氏深深拜了四拜。碧蓮的身子,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挺然直受,連「萬福」也不叫一聲。羅氏、莫氏得了這個替死之人,就如罪囚釋了枷鎖,肩夫丟了重擔,哪裡松桑得過?連夜叫媒婆尋了人家,席捲房中之物,重做新人去了。

  碧蓮攬些女工針指不住地做,除三口吃用之外,每日還有羨余,時常買些紙錢,到墳前燒化,便宜了個冒名替死的萬子淵,鶻鶻突突在陰間受享,這些都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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