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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兒孫棄骸骨僮僕奔喪(3)


  百順討足之後,就備了幾席酒,把眾人一齊請來,拜了四拜,謝他一向抬舉照顧之情,然後開言道:「小人奉家主遺言,蒙諸公盛意,教我不要還鄉,在此成家立業,這是恩主愛惜之心,諸公憐憫之意,小人極該仰承;只是仔細籌度起來,畢竟有些礙理。從古以來,只有子承父業,哪有僕受主財?我如今若不裝喪回去,把客本交還幼主,不但明中犯了叛主之條,就是暗中也犯了昧心之忌,有幾個受了不義之財,能夠安然受享的?我如今拜別諸公,要扶靈樞回去了。」

  眾人知道勸不住,只得替他躊躇道:「你既然立心要做義僕,我們也不好勉強留你,只是你那兩個幼主,未必像阿父,能以恩義待人。據我們前日看來,卻是兩個凶相,你雖然忠心赤膽地為他,他未必推心置腹地信你。他父親生前貨物是你放,死後帳目是你收,萬一你回去之後,他倒疑你有私,要恩將仇報起來,如何了得?你的本心只有我們知道,你那邊有起事來,我們遠水救不得近火。你如今回去,銀子便交付與他,那張遺囑,切記要藏好,不可被他看見,搶奪了去。他若難為你起來,你還有個憑據,好到官去抵敵他。」

  百順聽到此處,不覺改顏變色,合起掌來念一聲」阿彌陀佛「道:「諸公講的什麼話,自古道:「君欲臣死,臣不得不死;父欲子亡,子不得不亡。『豈有做奴僕之人與家主相抗之理?說到此處,也覺得罪過。那遺囑上的言語,是家主憤怒頭上偶然發洩出來的,若還此時不死,連他自己也要懊悔起來,何況子孫看了,不說他反常背理,倒置尊卑?我此番若帶回去,使幼主知道,教他何以為情?若使為子者怨父,為孫者恨祖,是我傷殘他的骨肉,攪亂他的倫理,主人生前以恩結我,我反以仇報他了,如何使得?我不如當諸公面前毀了這張遺囑,省得貽悔於將來。」說完,取出遺囑捏在手中,對靈柩拜了四拜,點起火來燒化了。四座之中,人人嘆服,個個稱奇,道他是僮僕中的聖人,可惜不曾做官做吏,若受朝廷一命之榮,自然是個托孤寄命之臣了。

  百順別了眾人,雇下船隻,將旅櫬裝載還鄉,一路燒錢化紙,招魂引魄,自不必說。一日到了同安,將靈柩停在城外,自己回去,請幼主出來迎喪。不想走進大門,家中煙消火滅,冷氣侵人,只見兩個幼主母,不見了兩位幼主人。問到哪裡去了?單玉、遺生的妻子放聲大哭,並不回言。直待哭完了,方才述其緣故。

  原來遺生得了銀子,不肯分與單玉,二人終日相打,遺生把單玉致命處傷了一下,登時嘔血而死。地方報官,知縣把遺生定了死罪,原該秋後處決,只因牢獄之中時疫大作,遺生入監不上一月,暴病而死。當初掘起的財物都被官司用盡,兩口屍骸雖經收殮,未曾殯葬。百順聽了,捶胸跌足,慟痛一場,只得尋了吉地,將單玉、遺生排祔葬龍溪左右。

  一夜百順夢見龍溪對他大怒道:「你是明理之人,為何做出背理之事?那兩個逆種是我的仇人,為何把他葬在面前,終日使我動氣?若不移他開去,我寧可往別處避他!」百順醒來,知道他父子之仇,到了陰間還不曾消釋,只得另尋一地,將單玉、遺生遷葬一處。

  一夜又夢見遺生對他哀求道:「叔叔生前是我打死,如今葬在一處,時刻與我為仇,求你另尋一處,把我移去避他。」

  百順醒來,懊悔自己不是,父子之仇尚然不解,何況叔侄?既然得了前夢,就不該使他合塋,只得又尋一地,把遺生移去葬了,三處的陰魂才得安妥。

  單玉、遺生的妻子年紀幼小,夫死之後,各人都要改嫁,百順因她無子,也不好勸她守節,只得各尋一份人家,送她去了。

  龍溪沒有親房,百順不忍家主絕嗣,就刻個「先考龍溪公」的神主,供奉在家,祭祀之時,自稱不孝繼男百順,逢時掃墓,遇忌修齋,追遠之誠,比親生之子更加一倍。後來家業興隆,子孫繁衍,衣冠累世不絕,這是他盛德之報。

  我道單百順所行之事,當與嘉靖年間之徐阿寄一樣流芳。

  單龍溪所生之子,當與春秋齊桓公之五子一般遺臭。阿寄輔佐主母,撫養孤兒,辛苦一生,替她掙成家業,臨死之際,搜他私蓄,沒有分文,其事載於《警世通言》。齊桓公卒于宮中,五公子爭嗣父位,各相攻伐,桓公的屍骸停在床上六十七日,不能殯殮,屍蟲出於戶外,其事載於《通鑒》。這四樁事,卻好是天生的對偶。可見奴僕好的,也當得子孫;子孫不好的,尚不如奴僕。凡為子孫者,看了這回小說,都要激發孝心,道為奴僕的尚且如此,豈可人而不如奴僕乎?有家業傳與子孫,子孫未必盡孝;沒家業傳與子孫,子孫未必不孝。凡為父祖者,看了這回小說,都要冷淡財心,道他們因有家業,所以如此,為人何必苦掙家業?

  這等看來,小說就不是無用之書了。若有貪財好利的子孫,問舍求田的父祖,不緣作者之心,怪我造此不情之言,離間人家骨肉者,請述《孟子》二句回復他道:「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評〗

  看了百順之事,竟不敢罵人奴才,恐有如百順者在其中也;看了單玉、遺生之事,竟不願多生子孫,恐有如單玉、遺生者在其中也。然而作小說者,非有意重奴僕、輕子孫,蓋亦猶《春秋》之法,夷狄進於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于夷狄,則夷狄之。知《春秋》褒夷狄之心,則知稗官重奴僕之意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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