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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兒孫棄骸骨僮僕奔喪(2)


  卻說龍溪年近六旬,妻已物故,自知風燭草霜,將來日子有限,欲待丟了生意不做,又怕帳目難討,只得把本錢收起三分之二,瞞了家人掘個地窖,埋在土中,要待單玉與遺生略知世務,就取出來分與他。只將一分客本販貨往來,答應主顧,要漸漸刮起陳帳,回家養老。誰想經紀鋪戶規矩做定了,畢竟要一帳搭一帳,後貨到了,前帳才還,後貨不到,前帳只管扣住,龍溪的生意再歇不得手。

  他平日待百順的情分與親子無異,一樣穿衣,一般吃飯,見他有些病痛,恨不得把身子替他。只想到銀子上面,就要分個彼此,子孫畢竟是子孫,奴僕畢竟是奴僕。心上思量道:「我的生意一向是他經手,倘若我早晚之間有些不測,那人頭上的帳目總在他手裡,萬一收了去,在我兒孫面前多的說少,有的說無,教他哪裡去查帳?不如趁我生前把兒孫領出來,認一認主顧,省得我死之後,眾人不相識,就有銀子也不肯還他。」

  算計定了,到第二次回家,收完了貨,就吩咐百順道:「一向的生意都是你跟去做,把兩個小官人倒弄得遊手靠閑,將來書讀不成,反誤他終身之事。我這番留你在家,教他們跟我出去,也受些出路的風霜,為客的辛苦,知道錢財難趁,後來好做人家。」百順道:「老爹的話極說得是,只怕你老人家路上沒人服事,起倒不便。兩位小官人不曾出門得慣,船車上擔幹受系,反要費你的心。」龍溪道:「也說不得,且等他走上一兩遭再做區處。」卻說單玉與遺生聽見教他丟了書本,去做生意,喜之不勝。

  只道做客的人,終日在外面遊山玩水,風花雪月,不知如何受用,哪裡曉得穿著草鞋遊山,背著被囊玩水,也不見有什麼山水之樂。至於客路上的風花雪月,與家中大不相同,兩處的天公竟是相反的。家中是解慍之風,兆瑞之雪,娛目之花,賞心之月;客路上是刺骨之風,僵體之雪,斷腸之花,傷心之月。

  二人跟了出門,耐不過奔馳勞碌,一個埋怨阿父,一個嗟悵阿祖,道:「不好好在家快活,為什麼領人出來,受這樣苦?」及至到了地頭,兩個水土不服,又一齊生起病來,這個要湯,那個要藥,把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家磨得頭光腳腫,方才曉得百順的話句句是金石之言,懊悔不曾聽得。伏事得兩人病痊,到各店去發貨,誰想人都嫌貨不好,一箱也不要,只得折了許多本錢,濫賤的攛去。要討起前帳回家,怎奈經紀鋪行都回道:「經手的不來,不好付得。」單玉、遺生與他爭論,眾人見他大模大樣,一發不理,大家相約定了,分文不付。

  龍溪是年老之人,已被一子一孫磨得七死八活,如今再受些氣惱,分明是雪上加霜,哪裡撐持得住?一病著床,再醫不起。自己知道不濟事了,就對單玉、遺生道:「我雖然死在異鄉,有你們在此收殮,也只當死在家裡一般。我死之後,你可將前日賣貨的銀子裝我骸骨回去。這邊的帳目料想你們討不起,不要與人啕氣,回去叫百順來討,他也有些良心,料不致全然幹沒。我還有一句話,論理不該就講,只恐怕臨危之際說不出來,誤了大事,只得講在你們肚裡。我有銀子若干,盛做幾壇,埋在某處地下,你們回去可掘起來均分,或是買田,或是做生意,切不可將來浪費。」說完,就教買棺木,辦衣衾,只等無常一到,即便收殮。

  卻說單玉、遺生見他說出這宗銀子埋在家中,兩人心上如同火發,巴不得乃祖乃父早些斷氣,收拾完了,好回去掘來使用。誰想垂老之病,猶如將滅之燈,乍暗乍明,不肯就息。二人度日如年,好生難過。

  一日遺生出去討帳,到晚不見回來,龍溪央人各處尋覓不見蹤影。誰想他要銀子心慌,等不得乃祖畢命,又怕阿叔一同回去,以大欺小,分不均勻,故此瞞了阿叔,背了乃祖,做個高才捷足之人,預先趕回去掘藏了。龍溪不曾設身處地,哪裡疑心到此?單玉是同事之人,曉得其中訣竅,遺生未去之先,他早有此意,只因意思不決,遲了一兩天,所以被人占了先著。

  心上思量道:「他既然瞞我回去,自然不顧道理,一總都要掘去了,哪裡還留一半與我?我明日回去取討,他也未必肯還,要打官司,又沒憑據,難道孫子得了祖財,兒子反立在空地不成?如今父親的衣裳棺諄都已有了,若還斷氣,主人家也會殯殮,何必定要兒子送終?我若與他說明,他決然不放我走,不如便宜行事罷了。」算計已定,次日瞞了父親,以尋訪遺生為名,雇了快船,兼程而進地去了。

  龍溪見孫子尋不回來,也知道為銀子的緣故,懊悔出言太早,還歎息道:「孫子比兒子到底隔了一層,情意不相關切,只要銀子,就做出這等事來。還虧得我帶個兒子在身邊,不然骸骨都沒人收拾了。可見天下孝子易求,慈孫難得。」誰想到第二日,連兒子也不見了,方才知道不但慈孫難得,並孝子也不易求,只有錢財是嫡親父祖,就埋在土中,還要急急趕回去掘他起來。生身的父祖,到臨終沒有出息,竟與路人一般,就死在旦夕,也等不得收殮過了帶他回去。財之有用,亦至於此;財之為害,亦至於此。歎息了一回,不覺放聲大哭。又思量若帶百順出來,豈有此事?自古道:「國難見忠臣。」不到今日,如何見他好處?怎得他飛到面前,待我告訴一番,死也瞑目。

  卻說百順自從家主去後,甚不放心,終日求籤問卜,只怕高年之人,外面有些長短。一日忽見遺生走到,連忙問道:「老爺一向身體何如?如今在哪裡?為什麼不一齊回來,你一個先到?」遺生回道:「病在外面,十分危篤,如今死了也不可知。」百順大驚道:「既然病重,你為何不在那邊料理後事,反跑了回來?」

  遺生只道回家有事,不說起藏的緣故。百順見他舉止乖張,言語錯亂,心上十分驚疑。思想家主病在異鄉,若果然不保,身邊只有一個兒子,又且少不更事,教他如何料理得來?正要趕去相幫,不想到了次日,連那少不更事的也回來了。百順見他慌慌張張,如有所失,心上一發驚疑,問他緣故,並不答應,直到尋不見銀子,與遺生爭鬧起來,才曉得是掘藏的緣故。百順急了,也不通知二人,收拾行囊竟走。不數日趕到地頭,喜得龍溪還不曾死,正在懨懨待斃之時,忽見親人走到,悲中生喜,喜處生悲,少不得主僕二人各有一番疼熱的話。

  次日龍溪把行家鋪戶一齊請到面前,將忤逆子孫貪財背本,先後逃歸與義男聞信、千里奔喪的話告訴一遍。又對眾人道:「我捨下的家私與這邊的帳目,約來共有若干,都虧這個得力義子幫我掙來的,如今被那禽獸之子、狼虎之孫得了三分之二,只當被強盜劫去一般,料想追不轉了。這一份雖在帳上,料諸公決不相虧。我如今寫張遺囑下來,煩諸公做個見證,分與這個孝順的義子。我死之後,教他在這裡自做人家,不可使他回去。我的骸骨也不必裝載還鄉,就葬在這邊,待他不時祭掃,省得靠了不孝子孫,反要做無祀之鬼。倘若那兩個逆種尋到這邊來與他說話,煩諸公執了我的遺囑,送他到官,追究今日背祖棄父、死不奔喪之罪。說便是這等說,只怕我到陰間,也就有個報應,不到尋來的地步。」說完,眾人齊聲贊道:「正該如此。」

  百順跪下嗑頭,力辭不可,說:「百順是老爺的奴僕,就粉身為主,也是該當,這些小勤勞,何足掛齒。若還老爺這等溺愛起來,是開幼主懲僕之端,貽百順叛主之罪,不是愛百順,反是害百順了,如何使得?」龍溪不聽,勉強掙扎起來,只是要寫。

  眾人同聲相和道:「幼主擺佈你,我們自有公道。」一面說,一面取紙的取紙,磨墨的磨墨,擺在龍溪面前。龍溪雖是垂死之人,當不得感激百順的心堅,憤恨子孫的念切,提起筆來,精神勃勃,竟像無病的一般,寫了一大幅。前面半篇說子孫不孝,竟是討逆鋤凶的檄文,後面半篇贊百順盡忠,竟是義士忠臣的論斷。寫完,又求眾人用了花押,方才遞與百順。百順怕病中之人,違拗不得,只得權且受了,嗑頭謝恩。

  卻也古怪,龍溪與百順想是前生父子,夙世君臣,在生不能相離,臨死也該見面。百順未到之先,淹淹纏纏,再不見死,等他走到,說過一番永訣的話,遺囑才寫得完,等不得睡倒,就絕命了。百順號天痛哭,幾不欲生,將辦下的衣衾棺槨殯殮過了,自己戴孝披麻,寢苫枕塊,與親子一般,開喪受吊。七七已完,就往各家討帳,準備要裝喪回去。

  眾人都不肯道:「你家主臨終之命不可不遵,若還在此做人家,我們的帳目一一還清,待你好做生意;若要裝喪回去,把銀子送與禽獸狼虎,不但我們不服,連你亡主也不甘心。況且那樣凶人,豈可與他相處?待生身的父祖尚且如此,何況手下之人?你若回去跟他,將來不是餓死,就是打死,斷不可錯了主意。」百順見眾人的話來得激切,若還不依,銀子決難到手,只得當面應承道:「蒙諸公好意為我,我怎敢不知自愛?但求把帳目賜還,待我置些田地,買所住宅,娶房家小在此過活,求諸公青目就是。」

  眾人見他依允,就把一應欠帳如數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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