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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移妻換妾鬼神奇(1)


  詞雲:

  齏菜瓶翻莫救,葡萄架倒難支。閫內烽煙何日靖,報雲死後班師。欲使婦人不妒,除非閹盡男兒。
  醋有新陳二種,其間酸味同之。陳醋只聞妻妒妾,近來妾反先施。新醋更加有味,唇邊咂盡胭脂。

  這首詞名為《何滿子》,單說婦人吃醋一事。人只曉得醋乃妒之別名,不知這兩個字也還有些分辨。「妒」字從才貌起見,是男人、女子通用得的:「醋」字從色欲起見,是婦人用得著、男子用不著的。雖然這兩個名目同是不兼容的意思,究竟咀嚼起來,妒是個歪字眼,醋是件好東西。當初古人命名,一定有個意思,開門七件事,醋是少不得的,婦人主中饋,凡物都要先嘗,吃醋是她本等,怎麼比做爭鋒奪寵之事?要曉得爭鋒爭得好,奪寵奪得當,也就如調和飲食一般,酯用得不多不少,那吃的人就但覺其美而不覺其酸了;若還不當爭而爭,不當奪而奪,只顧自己不管別人,就如性喜吃酸的婦人安排飲食,只向自己的心,不管別人的口,當用鹽醬的都用了醋,那吃的人自然但覺其酸而不覺其美了。可見「吃醋」二字,不必盡是妒忌之名,不過說它酸的意思,就如秀才慳吝,人叫他酸子的一般。

  究竟婦人家這種醋意,原是少不得的。當醋不醋謂之失調;要醋沒醋謂之口淡。怎叫做當醋不醋?譬如那個男子,是姬妾眾的,外遇多的,若有個會吃醋的妻子鉗束住了,還不至於縱欲亡身;若還見若不見,聞若不聞,一味要做女漢高,豁達大度,就像飲食之中,有油膩而無齏鹽,多甘甜而少酸辣,吃了必致傷人,豈不叫做失調?怎叫做要醋沒醋?譬如富貴人家,珠翠成行,釵環作隊,若有個會吃醋的妻子夾在中間,愈加覺得津津有味;若還聽我自去,由我自來,不過像個家鴇母迎商奉客,譬如飲食之中,但知魚肉之腥膻,不覺珍饈之貴重,滋味甚是平常,豈不叫做口淡?只是這件東西,原是拿來和作料的,不是拿來壞作料的,譬如藥中的飲子,薑只好用三片,棗只好用一枚,若用多了,把藥味都奪了去,不但無益,而反有損,那服藥的人,自然容不得了。

  從來婦人吃醋的事,戲文、小說上都已做盡,哪裡還有一樁剩下來的?只是戲文、小說上的婦人,都是吃的陳醋,新醋還不曾開壇,就從我這一回吃起。陳醋是大吃小的,新醋是小吃大的。做大的醋小,還有幾分該當,就酸也酸得有文理。況且她說的話,丈夫未必心服,或者還有幾次醋不著的;惟有做小的人,倒轉來醋大,那種滋昧,酸到個沒理的去處,所以更覺難當。況且丈夫心上,愛的是小,厭的是大。她不醋就罷,一醋就要醋著了。區區眼睛看見一個,耳朵聽見一個。

  眼睛看見的是浙江人,不好言其姓氏,丈夫因正妻無子,四十歲上娶了一個美妾。這妾極有內才,又會生子,進門之後,每年受一次胎,只是小產的多,生得出的少。她又能鉗制丈夫,使他不與正妻同宿。一日正妻五旬壽誕,丈夫稟命于她,說:「大生日比不得小生日,不好教她守空房。我權過去宿一晚,這叫做『百年難遇歲朝春』,此後不以為例就是了。」其妾變下臉來道:「你去就是了,何須對我說得!」

  她這句話是煞氣的聲口,原要激他中止的。誰想丈夫要去的心慌,就是明白禁止,尚且要矯詔而行。何況得了這個似溫不嚴的旨意,哪裡還肯認做假話,調過頭去竟走。其妾還要喚他轉來,不想才走進房,就把門窗緊閉,同上牙床,大做生日去了。十年割絕的夫妻,一旦湊做一處,在妻子看了,不消說是久旱逢甘雨;在丈夫看了,也只當是他鄉遇故知,誠于中而形于外,自然有許多聲響做出來了。

  其妾在門外聽見,竟當作一樁怪事,不說她的丈夫被我占來十年,反說我的丈夫被她奪去一夜。要勉強熬到天明。與丈夫廝鬧,一來十年不曾獨宿,捱不過長夜如年;二來又怕做大的趁這一夜工夫,把十年含忍的話在枕邊發洩出來,使丈夫與她離心離德。想到這個地步,真是一刻難容,要叫又不好叫得,就生出一個法子,走到廚下點一盞燈,拿一把草,跑到豬圈屋裡放起火來,好等丈夫睡不安寧,起來救火。

  她的初意只說豬圈屋裡沒有什麼東西,拚了這間破房子,做個火攻之計,只要嚇得丈夫起來,救滅了火,依舊扯到她房裡睡,就得計了。不想水火無情,放得起,澆不息,一夜直燒到天明,不但自己一份人家化為灰燼,連四鄰八舍的屋宇都變為瓦礫之常次日丈夫拷打丫鬟,說:「為什麼夜頭夜晚點燈到豬圈裡去?」只見許多丫鬟眾口一詞,都說:「昨夜不曾進豬圈,只看見二娘立在大娘門口,悄悄地聽了一會,後來慌忙急促走進廚房,一隻手拿了燈,一隻手抱了草走到後面去,不多一會,就火著起來,不知什麼緣故?」丈夫聽了這些話,才曉得是奸狠婦人做出來的歹事。

  後來鄰舍知道,人人切齒,要寫公呈出首,丈夫不好意思,只得私下擺佈殺了。這一個是區區目擊的,乃崇禎九年之事。

  耳聞的那一個是萬曆初年的人,丈夫叫做韓一卿,是個大富長者,在南京淮清門外居住。正妻楊氏,偏房陳氏。楊氏嫁來時節,原是個絕標緻的女子,只因到二十歲外,忽地染了瘋疾,如花似玉的面龐忽然臃腫,一個美貌佳人變做瘋皮癩子。

  丈夫看見,竟要害怕起來,只得另娶了一房,就是陳氏。她父親是個皂隸,既要接人的重聘,又不肯把女兒與人做小,因見一卿之妻染了此病,料想活不久,貪一卿家富,就許了他。陳氏的姿色雖然豔麗,若比楊氏未病之先,也差不得多少,此時進門與瘋皮癩子比起來,自然一個是西施,一個是嫫姆了。治家之才,馭下之術,件件都好,又有一種籠絡丈夫的伎倆。進門之夜,就與他斷過:「我在你家,只可與一人並肩,不可使二人敵體,自我進門之後,再不許你娶別個了。」一卿道:「以後自然不娶,只是以前這一個,若醫不好就罷了,萬一醫得好,我與她是結髮夫妻,不好拋撇,少不得一邊一夜,只把心向你些就罷了。」

  陳氏曉得是決死之症,落得做虛人情,就應他道:「她先來,我後到,凡事自然要讓她。莫說一邊一夜,就是她六我四,她七我三,也是該當的。」從此以後,曉得她醫不好,故意催丈夫贖藥調治,曉得形狀惡賴,丈夫不敢近身,故意推去與她同睡。楊氏只道是個極賢之婦,心上感激不了,凡是該說的話,沒有一句不教誨她。一日對她道:「我是快死的人,不想在他家過日子了,你如今一朵鮮花才開,不可不使丈夫得意。他生平有兩樁毛病,是犯不得的,一犯了他,隨你百般粉飾,再醫不轉。」

  陳氏問哪兩樁,楊氏道:「第一樁是多疑,第二樁是慳吝。我若偷他一些東西到爺娘家去,他查出來,不是罵,就是打,定有好幾夜不與我同床,這是他慳吝的毛病;他眼睛裡再著不得一些嫌疑之事,我初來的時節,滿月之後,有個表兄來問我借銀子,見他坐在面前,不好說得,等他走出去,靠了我的耳朵說幾句私話,不想被他張見。當時不說,直等我表兄去了,與我大鬧,說平日與他沒有私情,為什麼附耳講話?竟要寫休書休起我來。被我再三折辯,方才中止。這樁事至今還不曾釋然,這是他疑心的毛病。我把這兩樁事說在你肚裡,你曉得他的性格,時時刻刻要存心待他,不可露出一些破綻,就離心離德,不好做人家了。」陳氏得了這些秘訣,口中感謝不盡道:「是母親愛女兒也不過如此,若還醫得你好,教我割股也情願。」

  卻說楊氏的病,起先一日狠似一日,自從陳氏過門之後,竟停住了。又有個算命先生,說她:「只因丈夫命該克妻,所以累你生病,如今娶了第二房,你的擔子輕了一半,將來不會死了。」陳氏聽見這句話,外面故意歡喜,內裡好不擔憂,就是她的父親,也巴不得楊氏死了,好等女兒做大,不時弄些東西去浸潤她,誰想終日打聽,再不見個死的消息。

  一日來與女兒商量說:「她萬一不死,一旦好起來,你就要受人的鉗制了,倒不如弄些毒藥,早些結果了她,省得淹淹纏纏,教人記掛。」陳氏道:「我也正要如此。」又把算命先生的話與他說了一遍。父親道:「這等,一發該下手了。」就去買了一服毒藥,交與陳氏,陳氏攪在飲食之中,與楊氏吃了,不上一個時辰,發狂發躁起來,舌頭伸得尺把長,眼睛烏珠掛出一寸。陳氏知道著手了,故意叫天叫地,哭個不了。又埋怨丈夫,說他不肯上心醫治。一卿把衣衾棺槨辦得剪齊,只等斷了氣,就好收殮。誰想楊氏的病,不是真正麻瘋,是吃著毒物了起的。

  如今以毒攻毒,只當遇了良醫,發過一番狂躁之後,渾身的皮肉一齊裂開,流出幾盆紫血,那眼睛舌頭依舊收了進去。昏昏沉沉睡過一晚,到第二日,只差得黃瘦了些,形體面貌竟與未病時節的光景一毫不差。再將養幾時,瘋皮癩子依舊變做美貌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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