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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鬼輸錢活人還賭債(2)


  原來小山有一本皮裡帳簿,凡蘇州城裡城外有碗飯吃的主兒,都記在上面,這王繼軒名字上,還圈著三個大圈的。當時聽見了這句話,就如他鄉遇了故知,病中見了情戚,顏色又和藹了幾分,眼睛更鮮明了一半。就回他道:「小子姓王,兄也姓王,這等五百年前共一家了。況且令尊又是久慕的,幸會幸會。」連忙喚茶來,三人吃了一杯。只見小廝稟道:「裡面客人饑了,請阿爹去陪吃午飯。」小山對著二人道:「有幾個敝友在裡邊,可好屈二兄進去,用些便飯。」二人道:「素昧平生,怎好相擾?」立起身來就告別。小山一把扯住竺生道:「這樣好客人,請也請不至,小子決不輕放的,不要客氣。」

  慶生此時腹中正有些饑了,午飯盡用得著,只是小山只扯竺生,再不來扯他,不好意思,只得先走。小山要放了竺生去扯他,只怕留了陪賓,反走了正客,自己拉了竺生往內竟走,叫小廝:「去扯那位小官人進來。」二人都被留入中堂。

  只見裡面捧出許多嘎飯,銀盃金箸,光怪陸離,擺列完了,小山道:「請眾位出來。」只見十來個客人一齊擁出,也有戴巾的,也有戴帽的,也有穿道袍而科頭的,也有戴巾帽、穿道袍而跣足的,不知什麼緣故。二人走下來要和他們施禮,眾人口裡說個「請了」,手也不拱,竟坐到桌上狂飲大嚼去了,二人好生沒趣。小山道:「二兄快請過來,要用酒就用酒,要用飯就用飯,這個所在是斯文不得的。」二人也只得坐下,用了一兩杯酒,就討飯吃。把各樣菜蔬都嘗一嘗,竟不知是怎樣烹調,這般有味。

  竺生平常吃的,不過是白水煮的肉,豆油煎的魚,飯鍋上蒸的鴨蛋,莫說口中不曾嘗過這樣的味,就是鼻子也不曾聞過這樣的香。正吃到好處,不想被那些客人狼餐虎食,卻似風捲殘雲,一霎時剩下一桌空碗。吃完了,也不等茶漱口,把筷子亂丟,一齊都跑去了。竺生思量道:「這些人好古怪,看他容貌又不像俗人,為何都這等粗鹵?我聞得讀書人都尚脫略,想來這些光景就叫做脫略了。」二人擾了小山的飯,又要告辭。小山道:「請裡面去看他們呼盧,消消飯了奉送。」

  二人不知怎麼樣叫做呼盧,欲待問他,又怕裝村出醜。思量道:「口問不如眼問,進去看一看就曉得了。」跟著小山走進一座亭子,只見左右擺著兩張方桌,桌上放了骰盆,三、四人一隊,在那邊擲色。每人面前又放一堆竹簽,長短不齊,大小不一,又有一個天平法碼搬來運去,再不見住。竺生道:「難道在此行令不成?我家請客,是一面吃酒一面行令的,他家又另是一樣規矩,吃完了酒方才行令。」

  正在猜疑之際,忽地左邊桌上二人相嚷起來,這個要竹簽,那個不肯與,爭爭鬧鬧,喊個不休。這邊不曾嚷得了,那邊一桌又有二人相罵起來,你射我爺,我錯你娘,氣勢洶洶,只要交手。竺生對慶生道:「看這樣光景,畢竟要打得頭破血流才住,我和你什麼要緊,在此耽驚受怕。」正想要走,誰知那兩個人鬧也鬧得凶,和也和得快,不上一刻,兩家依舊同盆擲色,相好如初;回看左桌二人,也是如此。竺生道:「不信他們的度量這等寬宏,相打相罵,竟不要人和事。想當初伯夷、叔齊不念舊惡,就是這等的涵養。」

  看了一會,小山忽在眾人手中奪了幾根小簽,交與竺生。少頃,又奪幾根,交與慶生。一連幾次,二人共接了一、二十根。

  捏便捏在手中,竟不知要它何用,又怕停一會還要吃酒,照竹簽算杯數,自家量淺,吃不得許多,要推辭不受,又恐不是,惹眾人笑,只得勉強收著。看到將晚,眾人道:「不擲了,主人家算帳。」小山叫小廝取出算盤,將眾人面前的大小竹簽一數一算,算完了,寫一個帳道:某人輸若干,某人贏若干,頭家若干,小頭若干。

  寫完,念了一遍,回去取出一個拜匣,開出來都是銀子,分與眾人。到臨了各取一錠,付與竺生、慶生,將小簽仍收了去。竺生大駭,扯慶生到旁邊道:「這是什麼緣故,莫非算計我們?」慶生道:「他若要我們的銀子,叫做算計;如今倒把銀子送與你我,料想不是什麼歹意。只是也要問個明白,才好拿去。」就扯小山到背後道:「請問老伯,這銀子是把與我們做什麼的?」小山笑道:「原來二兄還不知道,這叫做拈頭。」

  他們在我家賭錢,我是頭家。方才的竹簽叫做籌碼,是記銀子的數目。但凡贏了的,每次要送幾根與頭家,就如打抽豐一般;在旁邊看的,都要拈些小頭,這是白白送與二位的。以後不棄,常來走走,再沒有白過的。就是方才的酒飯,也都出在眾人身上,不必取諸囊中,落得常來吃些。二兄不來,又有別人來吃去。」二人聽了,大喜道:「原來如此,多謝多謝。」

  只見眾人一齊散去,竺生、慶生也別了小山回來,對母親一五一十說個不了。又取出兩錠銀子與母親看,不知母親如何歡喜,說他二人本事高強,騙了酒飯吃,又袖了銀子回來。慶生還爭功道:「都虧我說出姑夫,他方才如此敬重。」誰想母親聽罷,登時變下臉來,把銀子往地下一丟道:「好不爭氣的東西!那人與你一面不相識,為什麼把酒飯請你,把銀子送你?你是吃鹽米大的,難道不曉得這個緣故?我家銀子也取得幾千兩出來,哪稀罕這兩錠?從明日起,再不許出門!」對慶生道:「你將這銀子明日送去還他,說我們清白人家,不受這等醃臢之物,丟還了就來,連你也不可再去。」罵得兩人翻喜為愁,變笑成哭,把一天高興掃得精光。竺生沒趣,竟進房去睡了。慶生拾了兩錠銀子,弩著嘴皮而去。

  看官,你說竺生的母親為何這等有見識,就曉得小山要誘賭,把銀子送去還他?要曉得他母親所疑的,全不是誘賭之事;他只說要騙這兩個孩子做龍陽,把酒食甜他的口,銀子買他的心。如今世上的人,一百個之中,九十九個有這件毛病,哪曉得這王小山是南風裡面的魯男子,偏是誘賭之事,當疑不疑。

  為什麼不疑?她只道竺生是個孩子,東西南北都不知,哪曉得賭錢擲色?不知這樁技藝不是生而知之,都是學而知之的;她又道賭場上要銀子才動得手,二人身邊騷銅沒有一厘,就是要賭,人也不肯搭他。不知世上別的生意都要現買,獨有這樁生意肯賒,空拳白手也都做得來的。她婦人家哪裡曉得?次日竺生被母親拘住,出不得門。慶生獨自一個,依舊走到花園裡來。

  小山不見竺生,大覺沒興,問慶生道:「令表弟為何不來?」

  慶生把他母親不喜,不放出門之事直言告稟,只是還銀子的話,不說出來。小山道:「原來如此。以後同令表弟到別處去,帶便再來走走。」慶生道:「自然。」說完了,小山依舊留他吃飯,依舊把些小頭與他,臨行叮矚而去。

  卻說竺生一連坐了幾日,舊病又發起來,哼哼嗄嗄,啼啼哭哭,起先的病,倒不是拘束出來的,如今真正害的是拘束病了。慶生走來看他,姑娘問道:「前日的銀子拿還他不曾?」

  慶生道:「還他了。」姑娘道:「他說些什麼?」慶生道:「他說不要就罷,也沒什麼講。」姑娘又問道:「那人有多少年紀了?」慶生道:「五六十歲。」姑娘聽見這句話,半晌不言語,心上有些懊悔起來道:「五六十歲的老人家,哪裡還做這等沒正經的事,倒是我疑錯了。」對慶生道:「你再領表弟出去走走,只不要到那花園裡去。就去也只是看看景致,不可吃他的東西,受他的錢鈔。」慶生道:「自然。」

  竺生得了這道赦書,病先好了一半,連忙同著慶生,竟到小山家去。小山接著,比前更喜十分。自此以後,教竺生坐在身邊,一面拈頭,一面學賭。竺生原是聰明的人,不上三五日,都學會了。學得本事會時,腰間拈的小頭也有了一二十兩。小山道:「你何不將這些做了本錢,也下場去試一試?」竺生道:「有理。」果然下場一試,卻也古怪,新出山的老虎偏會吃人,喝自己四五六,就是四五六,咒別人麼二三,就是麼二三,一連三日,贏了二百余金。竺生恐怕拿銀子回去,母親要盤問,只得借個拜匣封鎖了,寄在小山家中,日日來賭。

  賭到第四日,慶生見表弟贏錢,眼中出火,腰間有三十多兩小頭,也要下場試試。怎奈自己的聰明不如表弟,再學不上。

  小山道:「你若要賭,何不與令表弟合了,他贏你也贏,坐收其利,何等不妙?」慶生道:「說得有理。」就把銀子與竺生合了。

  偏是這日風色不順,要紅沒有紅,要六沒有六,不上半日,二百三十餘兩輸得乾乾淨淨。竺生埋怨表兄沒利市,慶生埋怨表弟不用心,兩個袖手旁觀,好不心癢。眾人道:「小王沒有稍,小山何不借些與他擲擲?」小山道:「銀子盡有,只要些當頭抵抵,只管貸出來。」眾人勸竺生把些東西權押一押,竺生道:「我父親雖不在家,母親管得嚴緊,哪裡取得東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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