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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鬼輸錢活人還賭債(3)


  「眾人道:「呆子,哪個要你回去取東西?只消把田地房產寫在紙上,暫抵一抵,若是贏了,兌還他銀子,原取出來;就是輸了,也不過放在他家,做個意思,待你日後自己當家,將銀取贖,難道把你田地房產抬了回來不成?」竺生聽了,豁然大悟,就討紙筆來寫。慶生道:「本大利大,有心寫契,多借幾百兩,好贏他們幾千兩回去。」竺生道:「自然。」

  小山叫小廝取出紙墨筆硯,竺生提起筆來正要寫,想一想,又放下來道:「我常見人將產業當與我家,都要前寫座落何處,後開四至分明,方才成得一張典契。我那些田地,從來不曾管業過,不曉得座落在何方,教我如何寫起?」眾人都道他說得有理,呆了半晌,哪曉得王小山又有一部皮裡冊籍,凡是他家的田地山塘、房產屋業,都在上面。不但畝數多寡,地方座落,記得不差;連那原主的尊名、田鄰的大號,都登記得明明白白。到此時隨口念來,如流似水。他說一句,竺生寫一句,只空了銀子數目,中人名字,待臨了填。

  小山道:「你要當多少?」竺生道:「二百兩罷。」小山道:「多則一千,少則五百,二、三百兩不好算帳。」慶生道:「這等就是五百兩罷,」竺生依他填了。慶生對眾人道:「中人寫你們哪一位?」小山道:「他們是同賭的人,不便作中,又且非親非戚,這個中人須要借重你。」慶生道:「只怕家姑娘曉得,埋怨不便。」眾人道:「不過暫抵一時,哪裡到令姑娘曉得的田地?」

  慶生就著了花押。小山收了,對竺生道:「銀子不消兌出來,省得收拾費力,你只管取籌碼賭,三、五日結一次帳,贏了我替人兌還你,輸了我替你兌還人。」竺生道:「也說得是。」收了籌碼,依舊下常也有輸的時節,也有贏的時節,只是贏的都是小主,輸的都是大主,贏了十次,抵不得輸去一次的東西。起先把銀子放在面前,輸去的時節也還有些肉疼;如今銀子成日不見面,弄來弄去都是些竹片,得來也不覺十分可喜,失去也不覺十分可惜。慶生被前次輸怕了,再不敢去搭本,只管拈頭,到還把穩。

  只是眾人也不似前番,沒有肥頭把他拈去。小山曉得他家事不濟,原不圖他,只因要他作中,故此把些小頭勾搭住他,不然早早遣開去了。

  竺生開頭一次寫契,心上還有些不安,面上帶些忸怩之色。

  寫到後來,漸漸不覺察了,要田就是田,要地就是地,要房產就是房產。起先還是當與小山,小山應出來賭,多了中間一個轉折,還覺得不耐煩,到後面一發輸得直捷痛快了,竟寫賣契付與贏家,只是契後吊一筆道:待父天年,任憑管業。

  寫到後來,約有一二十張,小山肚裡算一算道:「他的家事差不多了,不要放來生債。」便假正經起來,把眾人狠說一頓道:「他是有父兄的人,你們為何只管攣住他賭?他父親回來知道,萬一難為他起來,你們也過意不去。況且他父親苦掙一世,也多少留些與他受用受用,難道都送與你們不成?」眾人拱手謝罪,情願收拾排常竺生還捨不得丟手,被他說得詞嚴義正,也只得罷了,心上還感激他是個好人,肯留些與我受用。只說父親的產業還不止於此,哪曉得連根都去了。

  看官,假如他母親是好說話的,此時還好求救於母,乘父未歸,做個苦肉計,或者還退些田地轉來也不可知;哪曉得倒被前日那些峻厲之言封住兒子的口。可見人家父母,嚴的也得一半,寬的也得一半,只要寬得有尺寸。

  且說王繼軒裝米去賣,指望俏頭上一脫便回,不想天不由人,折了許多本,還坐了許多時。只因山東、河南米價太貴,引得湖廣、江西的客人個個裝糧食來賣。繼軒到時,只見米麥堆積如山,真是出處不如聚處,只得把貨都發與鋪家,坐在行裡討帳。等等十朝,遲遲半月,再不得到手。又有幾宗被主人家支去用了,要討起後客的米錢應還前客,所以准准耽擱半年。

  身雖在外,心卻在家,思量兒子年幼,自小不曾離爺,「我如今出門許久,難保得沒有些風吹草動。」憂慮到此,銀子也等不得討完,丟此餘帳便走。

  到了家中,把銀兩錢鈔,文契帳目,細細一查,且喜得原封不動,才放了心。只是伺察兒子的舉止,大不似前。體態甚是輕佻,言語十分粗莽。吃酒吃飯不等人齊,便先舉箸;見人見客,不論尊卑,一概拱手;無論嘻笑怒駡,動輒傷人父母;人以惡言相答,恬然不以為仇。總不知是哪裡學來的樣子,幾時變成的氣質。繼軒在外憂鬱太過,原帶些病根回來,此時見兒子一舉一動,看不上眼,教他如何不氣?火上添油,不覺成了膈氣之病。自古道:「瘋癆臌膈,閻羅王請的上客。」哪有醫得好的?一日重似一日,眼見得不濟事了。

  臨危之際,叫竺生母子立在床前,把一應文券帳目交付與他道:「這些田產銀兩,不是你公公遺下來的,也不是你父親做官做吏、論千論百抓來的,要曉得逐分逐厘、逐畝逐間從骨頭上磨出來、血汗裡掙出來的。我死之後,每年的花利,料你母子二人吃用不完,可將餘剩的逐年置些生產,漸漸擴充大來,也不枉我掙下這些基業。縱不能夠擴充,也須要承守,餓死不可賣田,窮死不可典屋,一典賣動頭,就要成破竹之勢了。我如今雖死,精魂一時不散,還在這前後左右,看你幾年,你須要謹記我臨終之話。」說完,一口氣不來,可憐死了。

  竺生母子號天痛哭,成服開喪。頭一個吊客就是王小山,其餘那些賭友,吊的吊,唁的唁,往往來來,絡繹不絕。小山又鬥眾人出分,前來祭奠,意思甚是殷懃。竺生之母起先只道丈夫在日,不肯結交,死後無人理睬;如今看此光景,心下甚是喜歡。及至七七已完,追薦事畢,只見有人來催竺生出喪。

  竺生回他年月不利,那人道:「趁此熱喪不舉,過後冷了,一發要選年擇日,耽擱工夫。」竺生與他附耳唧噥,說了許多私話。那人又叫竺生領他到內室裡面走了一遍。東看西看,就如相風水的一般,不知什麼緣故。待他去後,母親盤問竺生,竺生把別話支吾過了。

  又隔幾時,遇著秋收之際,全不見有租米上門。母親問竺生,竺生道:「今年年歲荒歉,顆粒無收。」母親道:「又不水,又不旱,怎麼會荒起來?」要竺生領去踏荒,竺生不肯。

  一日自己叫家人雇了一隻小船,搖到一個莊上,種戶出來問是哪家宅眷?家人道:「我們的家主,叫做王繼軒,如今亡過了,這就是我們的主母。」種戶道:「原來是舊田主,請裡面坐。」

  竺生之母思量道:「田主便是田主,為何加個『舊』字,難道父親傳與兒子,也分個新舊不成?」走進他家,就說:「今歲雨水調勻,並非荒旱,你們的租米為何一粒不交?」種戶道:「租米交去多時了,難道還不曉得?」竺生之母道:「我何曾見你一粒?」種戶道:「你家田賣與別人,我的租米自然送到別人家去,為什麼還送到你家來?」竺生之母大驚道:「我家又不少吃,又不少穿,為什麼賣田?且問你是何人寫契?何人作中?這等胡說!」種戶道:「是你家大官寫契,朱家大官作中,親自領人來召佃的。」竺生之母不解其故,盤問家人,家人把主人未死之先,大官出去賭博,將田地寫還賭債之事,一一說明。竺生之母方才大悟,渾身氣得冰冷,話也說不出來。

  停了一會,又叫家人領到別莊上去。家人道:「娘娘不消去得,各處的莊頭都去盡了。莫說田地,就是身底下的房子也是別人的,前日來催大官出喪,他要自己搬進來住。如今只剩得娘娘和我們不曾有售主,其餘家堂香火都不姓王了。」說得竺生之母眼睛直豎,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就叫收拾回去。

  到得家中,把竺生扯至中堂,拿了一根竹片道:「瞞了我做得好事!」打不得兩、三下,自己悶倒在地,口中鮮血直噴。竺生和家人扶了上床,醒來又暈去,暈去又醒來,如此三日,竟與丈夫做伴去了。竺生哭了一場,依舊照前殯殮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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