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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鬼輸錢活人還賭債(1)


  詩雲:

  世間何物最堪仇,賭勝場中幾粒骰。
  能變素封為乞丐,慣教平地起戈矛。
  輸家既入迷魂陣,贏處還吞釣命鉤。
  安得人人陶士行,盡收博具付中流。

  這首詩是見世人因賭博傾家者多,做來罪骰子的。骰子是無知之物,為什麼罪它?不知這件東西雖是無知之物,卻像個妖孽一般,你若不去惹它,它不過是幾塊枯骨,六面鑽眼,極多不過三十六枚點數而已;你若被它一纏上了,這幾塊枯骨就是幾條冤魂,六面鑽眼就是六條鐵索,三十六枚點數就是三十六個天罡,把人捆縛住了,要你死就死,要你活就活,任有拔山舉鼎之力,不到烏江,它決不肯放你。如今世上的人迷而不悟,只要將好好的人家央它去送。起先要贏別人的錢,不想到輸了自家的本;後來要翻自家的本,不想又輸與別人的錢。輸家失利,贏家也未嘗得利,不知弄它何干?

  說話的,你差了。世上的錢財定有著落,不在這邊,就在那邊,你說兩邊都不得,難道被鬼攝去了不成?看官,自古道:「鷸蚌相持,漁翁得利。」

  那兩家賭到後來,你不肯歇,我不肯休,弄來弄去,少不得都歸到頭家手裡。所以賭博場上,輸的討愁煩,贏的空歡喜,看的陪工夫,剛剛只有頭家得利。當初一人,有千金家事,只因好賭,弄得精窮。手頭只剩得十兩銀子,還要拿去做孤注。

  偶從街上經過,見個道人賣仙方,是一口價,說十兩就要十兩,說五兩就要五兩,還少了就不肯賣。那方又是封著的,當面不許開,要拿回家去自己拆看。此人把他面前的方一一看過,看到一封,上面寫著:賭錢不輸方價銀拾兩。

  此人大喜,思量道:「有了不輸方去賭,要千兩,就千兩,要萬兩,就萬兩,何惜這十兩價錢?」就盡腰間所有,買了此方。拿回去拆開一看,止得四個大字道:只是拈頭。

  此人大駭,說被他騙了,要走轉去退。仔細想一想道:「話雖平常,卻是個至理。我就依著他行,且看如何應驗?」

  從此以後,遇見人賭,就去拈頭。拈到後來,手頭有了些鈔,要自己下場,想到仙方的話,又熬住了。拈了三年頭,熬了三年賭,家資不覺掙起一半,才曉得那道人不是賣的仙方,是賣的道理。這些道理人人曉得,人人不肯行。此人若不去十兩銀子買,怎肯奉為蓍蔡?就如世上教人讀書,教人學好,總是教的道理。但是先生教學生就聽,朋友勸朋友就不聽,是什麼緣故?先生去束修、朋友不去束修故也。

  話休絮煩,照方才這等說來,拈頭是極好的生意了。如今又有一人為拈頭反拈去了一份人家,這又是什麼緣故?聽在下說來便知分曉。嘉靖初年,蘇州有個百姓,叫做王小山。為人百伶百俐,真個是眉毛會說話,頭髮都空心的。祖上遺下幾畝田地,數間住房,約有二、三百金家業。他的生性再不喜將本覓利,只要白手求財。自小在色盆行裡走動,替頭家分分籌,記記帳,拈些小頭,一來學乖,二來餬口。到後來人頭熟了,本事強了,漸漸地大弄起來。遇著好主兒,自己拿銀子放頭;遇著不尷尬的,先教付稍,後交籌碼,只有得趁,沒有得陪。

  久而久之,名聲大了,數百里內外好此道的,都來相投,竟做了個賭行經紀。他又典了一所花園居住,有廳有堂,有台有榭,桌上擺些假古董,壁上掛些歪書畫,一來裝體面,二來有要賭沒稍的,就作了銀子借他,一倍常得幾倍。他又肯撒漫,家中雇個廚子當灶,安排的肴饌極是可口,拈十兩頭,定費六、七兩供給,所以人都情願作成他。往來的都是鄉紳大老、公子王孫,論千論百家輸贏,小可的不敢進他門坎。常常有人勸他自己下場;或者扯他搭一份,他的主意拿得定定的,百風吹他不動,只是醒眼看醉人。卻有一件不好,見了富家子弟,不論好賭不好賭,情願不情願,千方百計,定要扛他下場;下了場,又要串通慣家弄他一個,不輸個乾淨不放出門。他從三十歲開場起,到五十歲這二十年間,送去的人家,若記起帳來,也做得一本百家姓。只是他趁的銀子大來大去,家計到此也還不上千金。

  那時齊門外有個老者,也姓王,號繼軒,為人智巧不足,忠厚有餘。祖、父並無遺業,是他克勤克苦掙起一份人家。雖然只有二、三千金事業,那些上萬的財主,反不如他從容。外無石崇、王愷之名,內有陶朱、猗頓之實。他的田地都買在平鄉,高不愁旱,低不愁水;他的店面都置在市口,租收得重,稅納得輕;宅子在半村半郭之間,前有秫田,後有菜圃,開門七件事,件件不須錢買,取之宮中而有餘。性子雖不十分慳吝,錢財上也沒得錯與人。田地是他逐畝置的,房屋是他逐間起的,樹木是他逐根種的,若有豪家勢宦要占他片瓦尺土,一草一木,他就要與你拚命。人知道他的便宜難討,也不去惹他。上不欠官糧,下不放私債。不想昧心錢,不做欺公事,夫妻兩口逍遙自在,真是一對煙火神仙。只是子嗣難得,將近五旬才生一子,因往天竺山祈嗣而得,取名喚做竺生。生得眉清目秀,聰穎可佳。

  將及垂髫,繼軒要送他上學,只怕搭了村塾中不肖子弟,習於下流,特地請一蒙師在家訓讀,半步不放出門。教到十六七歲,文理粗通,就把先生辭了。他不想兒子上進,只求承守家業而已。

  偶有一年,蘇州米糧甚賤,繼軒的租米不肯輕賣,聞得山東、河南一路年歲荒歉,客商販六陳去糶者,人人得利。繼軒就雇下船隻,把租米盡發下船,裝往北路糶賣。臨行吩咐竺生道:「我去之後,你須要閉門謹守,不可閑行遊蕩,結交匪人,花費我的錢鈔。我回來查帳,若少了一文半分,你須要仔細!」

  竺生唯唯聽命,送父出門,終日在家靜坐。

  忽一日生起病來,求醫無效,問卜少靈。母親道:「你這病想是拘束出來的,何不到外面走走,把精神血脈活動一活動,或者強如吃藥也不可知。」竺生道:「我也想如此,只是我不曾出門得慣,東西南北都不知,萬一走出門去,尋不轉來,如何是好?」母親道:「不妨,我叫表兄領你就是。」次日叫人到娘家,喚了侄兒朱慶生來。慶生與竺生同年只大得幾月,凡事懵懂,只有路頭還熟。當日領了竺生,到虎丘三塘遊玩了一日,回來不覺精神健旺,竟不是出門時節的病容了。母親大喜,以後日逐教他出去踱踱。

  一日走到一個去處,經過一所園亭,只見:曲水繞門,遠山當戶。外有三折小橋,曲如之字;內有千重密檻,碎若冰紋。假山高聳出牆頭,積雨生苔,畫出個秋色滿園關不住;芳樹參差圍屋角,因風散綺,弄得個春城無處不飛花。粉牆千堞白無痕,疑人凝寒雪洞;野水一泓青有翳,知為消夏荷亭。可稱天上蓬萊,真是人間福地。若非石崇之金穀,定為謝傅之東山。所喜者及肩之牆可窺,所苦者如海之門難入。

  竺生看了,不覺動心駭目,對慶生道:「我們遊了幾日名山,到不如這所花園有趣。外觀如此富麗,裡面不知怎麼樣精雅,可惜不能夠遍游一遊。」慶生道:「這園畢竟是鄉宦人家的,定有個園丁看守,若把幾個銅錢送他,或者肯放進去也不可知,但不知他住在哪一間屋裡?」竺生道:「這大門是不閂的,我們竟走進去,撞著人問他就是了。」兩人推開大門,沿著石子路走,走過幾轉回廊,並不見個人影。行到一個池邊,只見許多金魚浮在水面,見人全不驚避。

  兩人正看得好,忽有一人,頭戴一字紗巾,身穿醬色道袍,腳踏半舊紅鞋,手拿一把高麗紙扇,走到二人背後,咳嗽一聲,二人回頭,嚇出一身冷汗。看見如此打扮,定不是園丁了,只說是鄉宦自己出來,怕他拿為賊論,又不敢向前施禮,又不敢轉身逃避,只得假相埋怨。一個道:「都是你要進來看花。」一個道:「都是你要來看景致。」口裡說話,臉上紅一塊,白一條,看他好不難過。

  這戴巾的從從容容道:「二位不須作意,我這小園是不禁人遊玩的,要看只管看,只是荒園沒有什麼景致。」二人才放心道:「這等多謝老爺,小人們輕造寶園,得罪了。」戴巾的道:「我不是什麼官長,不須如此稱呼。賤姓姓王,號小山,與兄們一樣,都是平民,請過來作揖。」

  二人走下來,深深唱了兩個喏,小山又請他坐下,問其姓名。慶生道:「晚生姓朱,賤名慶生;這是家表弟,姓王名竺生,是家姑夫王繼軒的兒子。」看官,你說小山問他自己姓名,他為何說出姑夫名字?他說姑夫是個財主,提起他來,小山自然敬重。卻也不差,果然只因拖了這個尾聲,引出許多妙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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