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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人宿妓窮鬼訴嫖冤(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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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兒自從審了官司出去,將王四的鋪蓋與篦頭傢伙盡丟出來,不容在家宿歇,王四只得另租房屋居住,終日背了這張冤黃,在街上走來走去,不識字的只曉得他吃了絎絎的虧,在此伸訴,心上還有幾分憐憫;讀書識字的人看了冤單,個個掩口而笑不發半點慈悲,只喝采冤單做得好,不說那代筆之人取笑他的緣故。王四背了許久,不見人有一些公道,心上思量:「難道罷了不成?縱使銀子退不來,也教她吃我些虧,受我些氣,方才曉得窮人的銀子不是好騙的!」就生個法子,終日帶了篦頭傢伙,背著冤單,不往別處做生意,單單立在雪娘門口,替人篦頭。見有客人要進去嫖她,就扯住客人,跪在門前控訴。 那些嫖客見說雪娘這等無情,結識她也沒用,況且篦頭的人都可以嫖得,其聲價不問可知。有幾個跨進門坎的,依舊走了出去。媽兒與雪娘打又打他不怕,趕又趕他不走,被他截住咽喉之路,弄得生計索然。 忽一日王四病倒在家,雪娘門前無人吵鬧,有個解糧的運官進來嫖她。兩個睡到二更,雪娘睡熟,運官要小解,坐起身來取夜壺。那燈是不曾吹滅的,忽見一個穿青的漢子跪在床前,不住地稱冤叫枉。運官大驚道:「你有什麼屈情,半夜三更走來告訴?快快講來,待我幫你伸冤就是。」那漢子口裡不說,只把身子掉轉,依舊跪下,背脊朝了運官,待他好看冤帖。誰想這個運官是不大識字的,對那漢子道:「我不曾讀過書,不曉得這上面的情節,你還是口講罷。」 那漢子掉轉身來,正要開口,不想雪娘睡醒,咳嗽一聲,那漢子忽然不見了。運官只道是鬼,十分害怕,就問雪娘道:「你這房中為何有鬼訴冤?想是你家曾謀死什麼客人麼?」雪娘道:「並無此事。」運官道:「我方才起來取夜壺,明明有個穿青的漢子,背了冤單,跪在床前告訴。見你咳嗽一聲,就不見了,豈不是鬼?若不是你家謀殺,為什麼在此出現?」雪娘口中只推沒有,肚裡思量道:「或者是那個窮鬼害病死了,冤魂不散,又來纏擾也不可知。」心上又喜又怕,喜則喜陽間絕了禍根,怕則怕陰間又要告狀。 運官疑了一夜,次日起來,密訪鄰舍。鄰舍道:「客人雖不曾謀死,騙人一項銀子是真。」就把王四在他家苦了五六年掙的銀子,白白被她騙去,告到官司,反受許多屈刑,後來背了冤單,逢人告訴的話,說了一遍。運官道:「這等,那姓王的死了不曾?」鄰舍道:「聞得他病在寓處好幾日了,死不死卻不知道。」運官就尋到他寓處,又問他鄰舍說:「王四死了不曾?」鄰舍道:「病雖沉重,還不曾死,終日發狂發躁,在床上亂喊亂叫道:「這幾日不去訴冤,便宜了那個淫婦。『說來說去,只是這兩句話,我們被他聒噪不過。只見昨夜有一、二更天不見響動,我們只說他死了。及至半夜後又忽然喊叫起來道:「賤淫婦,你與客人睡得好,一般也被我攪擾一常』這兩句話,又一連說了幾十遍,不知什麼緣故?」運官驚詫不已,就教鄰舍領到床前,把王四仔細一看,與夜間的面貌一些不差。就問道:「老王,你認得我麼?」王四道:「我與老客並無相識,只是昨夜一更之後,昏昏沉沉,似夢非夢,卻像到那淫婦家裡,有個客人與她同睡,我走去跪著訴冤,那客人的面貌卻像與老客一般。這也是病中見鬼,當不得真,不知老客到此何干?」 運官道:「你昨夜見的就是我。」把夜來的話對他說一遍,道:「這等看來,我昨夜所見的,也不是人,也不是鬼,竟是你的魂魄。我既然目擊此事,如何不替你處個公平?我是解漕糧的運官,你明日扶病到我船上來,待我生個計較,追出這項銀子還你就是。」王四道:「若得如此,感恩不盡。」 運官當日依舊去嫖雪娘,絕口不提前事。只對媽兒道:「我這次進京盤費缺少,沒有纏頭贈你女兒。我船上耗米尚多,你可叫人來發幾擔去,把與女兒做脂粉錢。只是日間耳目不便,可到夜裡著人來取。「媽兒千感萬謝,果然到次日一更之後,教龜子挑了籮擔,到船上巴了一擔回去,再來發第二擔,只見船頭與水手把鑼一敲,大家喊起來道:「有賊偷盜皇糧,地方快來拿獲!」驚得一河兩岸,人人取棒,個個持槍,一齊趕上船來,把龜子一索捆住,連籮擔交與夜巡。夜巡領了眾人,到他家一搜,現搜出漕糧一擔。運官道:「我船上空了半艙,約去一百二十餘擔都是你偷去了,如今藏在哪裡?快快招來!」 媽兒明知是計,說不出教我來挑的話,只是跪下討饒。運官喝令水手,把媽兒與龜子一齊捆了,吊在桅上,只留雪娘在家,待她好央人行事。 自己進艙去睡了,要待明日送官。 地方知事的去勸雪娘道:「他明明是紮火囤的意思,你難道不知?漕米是緊急軍糧,官府也怕連累,何況平民?你家髒證都搜出來了,料想推不乾淨。他的題目都已出過,一百二十擔漕米,一兩一擔,也該一百二十兩。你不如去勸母親,教她認賠了罷,省得經官動府,刑罰要受,監牢要坐,銀子依舊要賠。」雪娘走上船來,把地方所勸的話對媽兒說了。媽兒道:「我也曉得,他既起這片歹心,料想不肯白過,不如認了晦氣,只當王四那宗銀子不曾騙得,拿來舍與他罷。」就央船頭進艙去說,願償米價,求免送官。艙中允了,就教拿銀子來交。 媽兒是個奸詐的人,恐怕銀子出得容易,又要別生事端,回道:「家中分文沒有,先寫一張票約,待天明了,挪借送來。」運官道:「朝廷的國課,只怕她不寫,不怕她不還,只要寫得明白。」媽兒就央地方寫了一張票約,竟如供狀一般,送與運官,方才放了。等到天明,媽兒取出一百二十兩銀子,只說各處借來的,交與運官。 誰想運官收了銀子,不還票約,竟教水手開船。媽兒恐貽後患,雇只小船,一路跟著取討,直隨至高郵州,運官才教上船去,當面吩咐道:「我不還票約,正要你跟到途中,與你說個明白,這項銀子不是我有心詐你的,要替你償還一主冤債,省得你到來世變驢變馬還人。你們做娼婦的,哪一日不騙人,哪一刻不騙人?若都教你償還,你也沒有許多銀子。只是那富家子弟,你騙他些也罷了,為什麼把做手藝的窮人當做浪子一般耍騙?他伏事你五、六年,不得一毫賞賜,反把他銀子賴了,又騙官府枷責他,你於心何忍?他活在寓中,病在床上,尚且憤恨不過,那魂魄現做人身,到你家纏擾;何況明日死了,不來報冤?我若明明勸你還他,就殺你剮你,你也決不肯取出。故此生這個法子,追出那主不義之財。如今原主現在我船上,我替你當面交還,省得你心上不甘,怪我冤民作賤。」就從後艙喚出來,一面把銀子交還王四,一面把票約擲與媽兒。媽兒嗑頭稱謝而去。 王四感激不盡,又慮轉去之時,終久要吃淫婦的虧,情願服事恩人,求帶入京師,別圖生理。運官依允,帶他隨身而去,後來不知如何結果。 這段事情,是窮漢子喜風流的榜樣。奉勸世間的嫖客及早回頭,不可被戲文小說引偏了心,把血汗錢被她騙去,再沒有第二個不識字的運官肯替人扶持公道了。 〖評〗 有人怪這回小說,把青樓女子忒煞罵得盡情,使天下人見了,沒一個敢做嫖客,絕此輩衣食之門,也未免傷於陰德。我獨曰不然:若果使天下人見了,沒一個敢做嫖客,那些青樓女子沒有事做,個個都去做良家之婦了。這種陰德更自無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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