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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人宿妓窮鬼訴嫖冤(2)


  次日就差人往南京,毀去「副室金氏」的牌位,吩咐家人,踏著媽兒的門坎,狠罵一頓了回來。從此以後,刻了一篇《戒嫖文》,逢人就送。不但自己不嫖,看見別人迷戀青樓,就下苦口極諫。這叫做:要知山下路,須問過來人。

  這一樁事,是富家子弟的呆處了。後來有個才士,做一回《賣油郎獨佔花魁》的小說。又有個才士,將來編做戲文。那些挑蔥賣菜的看了,都想做起風流事來。每日要省一雙草鞋錢,每夜要做一個花魁夢。攢積幾時,定要到婦人家走走,誰想賣油郎不曾做得,個個都做一出賈志誠了回來。當面不叫有情郎,背後還罵叫化子,那些血汗錢豈不費得可惜!崇禎末年,揚州有個妓婦,叫做雪娘。生得態似輕雲,腰同細柳,雖不是朵無賽的瓊花,鈔關上的姊妹,也要數她第一。

  她從幼嬌癡慣了,自己不會梳頭,每日起來,洗過了面,就教媽兒替梳;媽兒若還不得閒,就蓬上一兩日,只將就掠掠,做個懶梳妝而已。

  小東門外有個篦頭的待詔,叫做王四。年紀不上三十歲,生得伶俐異常,面貌也將就看得過。篦頭篦得輕,取耳取得出,按摩又按得好,姊妹人家的生活,只有他做得多。因在坡子上看見做一本《占花魁》的新戲,就忽然動起風流興來,心上思量道:「敲油梆的人尚且做得情種,何況溫柔鄉里、脂粉叢中摩疼擦癢這待詔乎?」一日走到雪娘家裡,見她蓬頭坐在房中,就問道:「雪姑娘要篦頭麼?」雪娘道:「頭倒要篦,只是捨不得錢,自己篦篦罷。」王四道:「哪個想趁你們的錢,只要在客人面前作養作養就夠了。」一面說,一面解出傢伙,就替她篦了一次。

  篦完,把頭髮遞與她道:「完了,請梳起來。」雪娘道:「我自己不會動手,往常都是媽媽替梳的。」王四道:「梳頭什麼難事,定要等媽媽,待我替你梳起來罷。」雪娘道:「只怕你不會。」王四原是聰明的人,又常在婦人家走動,看見梳慣的,有什麼不會?就替她精精緻致梳了一個牡丹頭。雪娘拿兩面鏡子前後一照,就笑起來道:「好手段,倒不曉得你這等聰明。既然如此,何不常來替我梳梳,一總算銀子還你就是。」

  王四正要借此為進身之階,就一連應了幾個「使得」。雪娘叫媽兒與他當面說過,每日連梳連篦,算銀一分,月尾支銷,月初另起。王四以為得計,日日不等開門就來伺候。每到梳頭完了,雪娘不教修養,他定要捶捶撚撚,好摩弄她的香跡一日夏天,雪娘不曾穿褲,王四對面替她修養,一個陳搏大睡,做得她人事不知。及至醒轉來,不想按摩待詔做了針炙郎中,百發百中的雷火針已針著受病之處了。雪娘正在麻木之時,又得此歡娛相繼,香魂去而未來,星眼開而複閉,唇中齒外唧唧噥噥,有呼死不輟而已。從此以後,每日梳完了頭,定要修一次養,不但渾身捏高,連內裡都要修到。雪娘要他用心梳頭,比待嫖客更加親熱。

  一日問他道:「你這等會趁錢,為什麼不娶房家小,做份人家?」王四道:「正要如此,只是沒有好的。我有一句話,幾次要和你商量,只怕你未必情願,故此不敢啟齒。」雪娘道:「你莫非要做賣油郎麼?」王四道:「然也。」雪娘道:「我一向見你有情,也要嫁你,只是媽媽要銀子多,你哪裡出得起?」王四道:「她就要多,也不過是一、二百兩罷了。要我一主兌出來便難,若肯容我陸續交還,我拚幾年生意不著,怕掙不出這些銀子來?」雪娘道:「這等極好。」就把他的意思對媽兒說了。媽兒樂極,怕說多了,嚇退了他,只要一百二十兩,隨他五兩一交,十兩一交,零碎收了,一總結算。只是要等交完之日,方許從良;若欠一兩不完,還在本家接客。王四一一依從,當日就交三十兩。

  那媽兒是會寫字的,王四買個經折教她寫了,藏在草紙袋中。

  從此以後,搬在她家同住,每日算飯錢還她,聚得五兩、十兩,就交與媽兒上了經折。因雪娘是自己妻子,梳頭篦頭錢一概不算,每日要服事兩三個時辰,才能出門做生意。雪娘無客之時,要扯他同宿,他怕媽兒要算嫖錢,除了收帳,寧可教妻子守空房,自己把指頭替代。每日只等梳頭之時,張得媽兒不見,偷做幾遭鐵匠而已。王四要討媽兒的好,不但篦頭修養分內之事,不敢辭勞,就是日間煮飯,夜裡燒湯,烏龜忙不來的事務,也都肯越俎代庖。地方上的惡少就替他改了稱呼,叫做「王半八」,笑他只當做了半個王八,又合著第四的排行,可謂極尖極巧。王四也不以為慚,見人叫他,他就答應,只要弄得粉頭到手,莫說半八,就是全八也情願充當。

  准准忙了四五年,方才交得完那些數目。就對媽兒道:「如今是了,求你寫張婚書,把令愛交卸與我,待我賃間房子,好娶她過門。」媽兒只當不知,故意問道:「什麼東西是了?要娶哪一位過門?女家姓什麼?幾時做親?待我好來恭賀。」

  王四道:「又來取笑了,你的令愛許我從良,當初說過一百二十兩財禮,我如今付完了,該把令愛還我去,怎麼假胡塗倒問起我來?」媽兒道:「好胡說!你與我女兒相處了三年,這幾兩銀子還不夠算嫖錢,怎麼連人都要討了去?好不欺心!」王四氣得目定口呆,回她道:「我雖在你家住了幾年,夜夜是孤眠獨宿,你女兒的皮肉我不曾沾一沾,怎麼假這個名色,賴起我的銀子來?」王四隻道雪娘有意到他,日間做的勾當都是瞞著媽兒的,故此把這句話來抵對,哪曉得古語二句,正合著他二人: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心戀落花。

  雪娘不但替媽兒做干證,竟翻轉面孔做起被害來。就對王四道:「你自從來替我梳頭,哪一日不歪纏幾次?怎麼說沒有相干?一日只算一錢,一年也該三十六兩。四、五年合算起來,不要你找帳就夠了,你還要討什麼人?我若肯從良,怕沒有王孫公子,要跟你做個待詔夫人?」王四聽了這些話,就像幾十桶井花涼水從頭上澆下來地一般,渾身激得冰冷,有話也說不出。曉得這主銀子是私下退不出來的了,就趕到江都縣去擊鼓。

  江都縣出了火簽,拿媽兒與雪娘和他對審。兩邊所說的話與私下爭論的一般,一字也不增減。知縣問王四道:「從良之事,當初是哪個媒人替你說合的?」王四道:「是她與小的當面做的,不曾用媒人說合。」知縣道:「這等那銀子是何人過付的?」王四道:「也是小的親手交的,沒有別人過付。」知縣道:「親事又沒有媒人,銀子又沒有過付,教我怎麼樣審?這等她收你銀子,可有什麼憑據麼?」王四連忙應道:「有她親筆收帳。」知縣道:「這等就好了,快取上來。」

  王四伸手到草紙袋中,翻來覆去,尋了半日,莫說經折沒有,連草紙也摸不出半張。知縣道:「既有收帳,為什麼不取上來?」王四道:「一向是藏在袋中的,如今不知哪裡去了?」知縣大怒,說他既無媒證,又無票約,明系無賴棍徒要霸佔娼家女子,就丟下簽來,重打三十。又道他無端擊鼓,驚擾聽聞,枷號了十日才放。

  看官,你道他的經折哪裡去了?原來媽兒收足了銀子,怕他開口要人,預先吩咐雪娘,與他做事之時,一面摟抱著他,一面向草紙袋摸出去了。如今哪裡取得出?王四前前後後共做了六七年生意,方才掙得這主血財;又當四五年半八,白白替她梳了一千幾百個牡丹頭,如今銀子被她賴去,還受了許多屈刑,教他怎麼恨得過?就去央個才子,做一張四六冤單,把黃絹寫了,縫在背上,一邊做生意,一邊訴冤,要人替他講公道。

  哪裡曉得那個才子又是有些作孽的,欺他不識字,那冤單裡面句句說鴇兒之惡,卻又句句笑他自己之呆。冤單雲:訴冤人王四,訴為半八之冤未洗,百二之本被吞。請觀書背之文,以救刳腸之禍事。念身向居蔡地,今徙揚州,執賤業以謀生,事貴人而餬口。蹇遭孽障,勾引癡魂。日日喚梳頭,朝朝催挽髻。以彼青絲發,系我綠毛身。按摩則內外兼修,喚不醒陳搏之睡;盥沐則發容兼理,忙不了張敞之工。纏頭錦日進千緡,請問系何人執櫛;洗兒錢歲留十萬,不知虧若個燒湯。

  原不思破彼之慳,只妄想酬吾所欲。從良密議,訂於四五年之前;聘美重資,浮於百二十之外正欲請期踐約,忽然負義寒盟。兩婦舌長,雀角鼠牙易競;一人智短,鰱清鯉濁難分。摟吾背而探吾囊,樂處誰防竊盜;笞我豚而枷我頸,苦中方悔疏虞。奇冤未雪於廳階,隱恨求伸于道路。伏乞貴官長者,義士仁人,各賜鄉評,以補國法。或斷雪娘歸己,使名實相符,半八增為全八;或追原價還身,使排行復舊,四雙減作兩雙。若是則鴇羽不致高張,而龜頭亦可永縮矣。為此泣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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