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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人宿妓窮鬼訴嫖冤(1)


  詞雲:

  訪遍青樓竊窕,散盡黃金買笑。金盡笑聲無,變作吠聲如豹。承教承教,以後不來輕造。

  這首詞名為《如夢令》,乃說世上青樓女子,薄幸者多,從古及今,做鄭元和、于叔夜的不計其數,再不見有第二個穆素徽、第三個李亞仙。做嫖客的人,須趁蓮花未落之時,及早收拾鑼鼓,休待錯夢做了真夢,後來不好收常世間多少富家子弟,看了這兩本風流戲文,都只道妓婦之中一般有多情女子,只因嫖客不以志誠感動她,所以不肯把真情相報,故此盡心竭力,傾家蕩產,去結識青樓,也要想做《繡襦記》、《西樓夢》的故事。誰想個個都有開場無煞尾,做不上半本,又有第二個鄭元和、于叔夜上臺,這李亞仙、穆素徽與他重新做起,再不肯與一個正生搬演到頭,不知什麼緣故?

  萬曆年間,南京院子裡有個名妓,姓金名莖,小字就叫做莖娘。容貌之嬌豔,態度之娉停,自不必說,又會寫竹畫蘭,往來的都是青雲貴客。有個某公子在南京坐監,費了二、三千金結識她,一心要娶她作妾,只因父親在南京做官,恐生物議,故此權且消停。自從相與之後,每月出五十兩銀子包她,不論自己同宿不同宿,總是一樣。日間容她會客,夜間不許她留人。後來父親轉了北京要職,把兒子改做北監,帶了隨任讀書。某公子臨行,又兌六百兩銀子與她為一年薪水之費,約待第二年出京,娶她回去。莖娘辦酒做戲,替他餞行,某公子就點一本《繡襦記》。莖娘道:「啟行是好事,為何做這樣不吉利的戲文?」某公子道:「只要你肯做李亞仙,我就為你打蓮花落也無怨。」

  當夜枕邊哭別,吩咐她道:「我去之後,若聽見你留一次客,我以後就不來了。」莖娘道:「你與我相處了幾年,難道還信我不過?若是欲心重的人,或者熬不過寂寞,要做這樁事;若是沒得穿、沒得吃的人,或者饑寒不過,沒奈何要做這樁事。你曉得我欲心原是淡薄的,如今又有這主銀子安家,料想不會餓死,為什麼還想接起客來?」某公子一向與她同宿,每到交媾之際,看她不以為樂,反以為苦,所以再不疑她有二心。此時聽見這兩句話,自然徹底相信了。分別之後,又曾央幾次心腹之人,到南京裝做嫖客,走來試她。她堅辭不納,一發驗出她的真心。

  未及一年,就辭了父親,只說回家省母,竟到南京娶她。

  不想走到之時,莖娘已死過一七了。問是什麼病死的?鴇兒道:「自從你去之後,終日思念你,茶不思,飯不想,一日重似一日。臨死之時,寫下一封血書,說了幾句傷心話,就沒有了。」

  某公子討書一看,果然是血寫的,上面的話敘得十分哀切,煞尾那幾句雲:

  生為君側之人,死作君旁之鬼。
  乞收賤骨,攜入貴鄉。
  他日得踐同穴之盟,吾目瞑矣。
  老母弱妹,幸稍憐之。

  某公子看了,號啕痛哭,幾不欲生。就換了孝服,竟與內喪一般。追薦已畢,將棺木停在江口,好裝回去合葬,刻個「副室金氏」的牌位供在柩前,自己先回去尋地。臨行又厚贈鴇母道:「女兒雖不是你親生,但她為我而亡,也該把你當至親看待。你第二個女兒姿色雖然有限,她書中既托我照管,我轉來時節少不得也要培植一番,做個屋烏之愛。總來你一家人的終身,都在我身上就是了。」鴇母哭謝而別。

  卻說某公子風流之興雖然極高,只是本領不濟,每與婦人交感,不是望門流涕,就是遇敵倒戈,自有生以來,不曾得一次顛鸞倒鳳之樂。相處的名妓雖多,考校之期都是草草完篇,不交白卷而已。所以到處便買春方,逢人就問房術,再不見有奇驗的。一日坐在家中,有個術士上門來拜謁,取出一封薦書,原來是父親的門生,曉得他要學房中之術,特地送來傳授他的。

  某公子如饑得食,就把他留在書房,朝夕講究。那術士有三種奇方,都可以立刻見效。第一種叫做坎離既濟丹,一夜只敵一女,藥力耐得二更;第二種叫做重陰喪氣丹,一夜可敵二女,藥力耐得三更;第三種叫做群姬奪命丹,一夜可敵數女,藥力竟可以通宵達旦。某公子當夜就傳了第一種,回去與乃正一試,果然歡美異常。次日又傳第二種,回去與阿妾一試,更覺得矯健無比。

  術士初到之時,從午後坐到點燈,一杯茶場也不見,到了第二、三日,那茶酒飲食漸漸地豐盛起來,就曉得是藥方的效驗了。及至某公子要傳末後一種,術士就有作難之色。某公子只說他要索重謝,取出幾個元寶送他,術土道:「不是在下有所需索,只因那種房術不但微損於己,亦且大害於人,須是遇著極淫之婦,屢戰不降,萬不得已,用此為退兵之計則可,平常的女子動也是動不得的。就是遇了勁敵,也只好偶爾一試;若一連用上兩遭,隨你鐵打的婦人,不死也要生一場大病。在下前日在南京偶然連用兩番,斷送了一個名妓。如今怕損陰德,所以不敢傳授別人。」某公子道:「那妓婦叫什麼名字,可還記得麼?」術士道:「姓金名莖,小字叫做莖娘,還不曾死得百日。」

  某公子大驚失色,呆了半晌,又問道:「聞得那婦人近來不接客,怎麼獨肯留兄?」術士道:「她與個什麼貴人有約,外面雖說不接客,要掩飾貴人的耳目,其實暗中有個牽頭,夜夜領人去睡的。」某公子聽了,就像發瘧疾地一般,身上寒一陣,熱一陣。

  又問他道:「這個婦人,有幾個敝友也曾嫖過,都說她的色心是極淡薄的。兄方才講那種房術,遇了極淫之婦方才可用,她又不是個勁敵,為什麼下那樣毒手擺佈她?」術士道:「在下閱人多矣,婦人淫者雖多,不曾見這一個竟是通宵不倦的,或者去嫖她的貴友本領不濟,不能飽其貪心,故此假裝恬退耳。她也曾對在下說過,半三不四的男子惹得人渴,救不得人饑,倒不如藏拙些的好。」某公子聽到此處,九分信了,還有一分疑惑,只道他是賴風月的謊話,又細細盤問那婦人下身黑白何如,內裡蘊藉何如?術士逐件講來,一毫也不錯。又說小肚之下、牝戶之上有個小小香疤,恰好是某公子與她結盟之夜,一齊炙來做記認的。

  見他說著心竅,一發毛骨悚然,就別了術士,進去思量道:「這個淫婦吃我的飯,穿我的衣,夜夜摟了別人睡,也可謂負心之極了。倒臨終時節又不知哪里弄些豬血狗血,寫一封遺囑下來,教我料理她的後事。難道被別人弄死,教我償命不成?又虧得被人弄死,萬一不死,我此時一定娶回來了。天下第一個淫婦,嫁著天下第一個本領不濟之人,怎保得不走邪路、做起不尷不尬的事來?我這個龜名萬世也洗不去了。這個術士竟是我的恩人,不但虧他弄死,又虧他無心中肯講出來。他若不講,我哪裡曉得這些緣故?自然要把她骨殖裝了回來。百年之後,與我合葬一處,分明是生前不曾做得烏龜,死後來補碼了,如何了得!」當晚尋出那封血書,瞞了妻妾,一邊罵,一邊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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