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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男孟母教合三遷(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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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芳打了回來,氣成一病,懨懨不起,瑞郎焚香告天,割股相救,也只是醫他不轉。還怕季芳為他受辱亡身,臨終要埋怨,誰想易簀之際,反捏住瑞郎的手道:「我累你失身絕後,死有餘辜。你千萬不要怨悵。還有兩件事叮囑你,你須要牢記在心。」瑞郎道:「哪兩樁事?」季芳道:「眾人一來為愛你,二來為妒我,所以構此大難。我死之後,他們個個要起不良之心,你須要遠避他方,藏身斂跡,替我守節終身,這是第一樁事;我讀了半世的書,不能發達,只生一子,又不曾教得成人,煩你替我用心訓誨,若得成名,我在九泉也瞑目,這是第二樁事。」說完,眼淚也沒有,乾哭了一場,竟奄然長逝了。 瑞郎哭得眼中流血,心內成灰,欲待以身殉葬,又念四歲孤兒無人撫養,只得收了眼淚,備辦棺衾。自從死別之日,就發誓吃了長齋,七七替他看經念佛。殯葬之後,就尋去路,思量十六、七歲的人,帶著個四歲孩子,還是認做兒子的好,認做兄弟的好?況且作孽的男子處處都有,這裡尚南風,焉知別處不尚南風?萬一到了一個去處,又招災惹禍起來,怎麼了得?畢竟要裝做女子,才不出頭露面,可以完節終身。只是做了女子,又有兩樁不便,一來路上不便行走,二來到了地方,難做生意。 躊躇幾日,忽然想起有個母舅,叫做王肖江,沒兒沒女,止得一身,不如教他引領,一來路上有伴,二來到了地頭,好尋生計。算計定了,就請王肖江來商量。肖江聽見,喜之不勝道:「漳州原是我祖籍,不如搬到漳州去。你只說丈夫死了,不願改嫁,這個兒子,是前母生的,一同隨了舅公過活。這等講來,任他南風北風,都吹你不動了。」瑞郎道:「這個算計真是萬全。」就依當初把「郎」字改做「娘」字,便於稱呼。 起先季芳病重之時,將餘剩的產業賣了二百余金,此時除喪事費用之外,還剩一半,就連夜搬到漳州,賃房住下。肖江開了一個鞋鋪,瑞娘在裡面做,肖江有外面賣,生意甚行,盡可度日。孤兒漸漸長成,就揀了明師,送他上學,取名叫做許承先。承先的資質不叫做穎異,也不叫做愚蒙,是個可士可農之器。只有一件像種,那眉眼態度,宛然是個許季芳。頭髮也黑得可愛,肌膚也白得可愛。到了十二、三歲,漸漸地惹事起來。同窗學生大似他的,個個買果子送與他吃。他又做陸績懷橘的故事,帶回來孝順母親。 瑞娘思量道:「這又不是好事了。我當初只為這幾分顏色,害得別人家破人亡,弄得自己東逃西竄,自己經過這番孽障,怎好不懲戒後人?」就吩咐承先道:「那送果子你吃的人,都是要騙你的,你不可認做好意。以後但有人討你便宜,你就要稟先生,切不可被他捉弄。」承先道:「曉得。」不多幾日,果然有個學長挖他窟臀,他稟了先生,先生將學長責了幾板。回來告訴瑞娘,瑞娘甚是歡喜。 不想過了幾時,先生又瞞了眾學生,買許多果子放在案頭,每待承先背書之際,張得眾人不見,暗暗地塞到承先袖裡來。承先只說先生決無歹意,也帶回來孝順母親。瑞郎大駭道:「連先生都不軌起來,這還了得?」就托故辭了,另揀個須鬢皓然的先生送他去讀。 又過幾時,承先十四歲,恰好是瑞娘當初受聘之年,不想也有花星照命。一日新知縣拜客,從門首經過,儀從執事,擺得十分齊整。承先在店堂裡看,那知縣是個青年進士,坐在轎上一眼覷著承先,抬過四五家門面,還掉過頭來細看。王肖江對承先道:「貴人抬眼看,便是福星臨,你明日必有好處。」 不上一刻,知縣拜客轉來,又從門首經過,對手下人道:「把那個穿白的孩子拿來。」只見兩三個巡風皂隸如狼似虎趕進店來,把承先一索鎖住,承先驚得號啕痛哭。瑞娘走出來,問什麼緣故?那皂隸不由分說,把承先亂拖亂扯,帶到縣中去了。 王肖江道:「往常新官上任,最忌穿白的人,想是見他犯了忌諱,故此拿去懲治了。」瑞娘顧不得抛頭露面,只得同了肖江趕到縣前去看。 原來是縣官初任,要用門子,見承先生得標緻,自己相中了,故此拿他來遞認狀的。瑞娘走到之時,承先已經押出討保,立刻要取認狀。瑞娘走到家中,抱了承先痛哭道:「我受你父親臨終之托,指望教你讀書成名,以承先人之志;誰想皇天不佑,使你做下賤之人,我不忍見你如此。待我先死了,你後進衙門,還好見你父親于地下。」說完,只要撞死。肖江勸了一番,又扯到裡面,商議了一會,瑞娘方才住哭。當晚就遞了認狀。 第二日就教承先換了青衣,進去服役。知縣見他人物又俊俏,性子又伶俐,甚是得寵。 卻說瑞娘與肖江預先定下計較,寫了一艙海船,將行李衣服漸漸搬運下去。到那一日,半夜起來,與承先三人一同逃走下船,曳起風帆,頃刻千里,不上數日,飄到廣東廣州府。將行李搬移上岸,賃房住下,依舊開個鞋鋪。瑞娘這番教子,不比前番,日間教他從師會友,夜間要他刺股懸樑,若有一毫怠情,不是打,就是罵,竟像肚裡生出來的一般。承先也肯向上,讀了幾年,文理大進。屢次赴考,府縣俱取前列;但遇道試,就被攻冒籍的攻了出來。直到二十三歲,宗師收散遺才,承先混進去考,幸取通場第一,當年入場,就中了舉。回來拜謝瑞娘,瑞娘不勝歡喜。 卻說承先喪父之時,才得四歲,吃飯不知饑飽,哪裡曉得家中之事?自他說乳母家回來,瑞娘就做婦人打扮,直到如今。 承先只說當真是個繼母,哪裡去辨雌雄?瑞娘就要與他說知,也講不出口。所以鶻鶻突突過了二十三年。直到進京會試,與福建一個舉人同寓,承先說原籍也是福建,兩下認起同鄉來。 那舉人將他齒錄一翻,看見父許葳,嫡母石氏,繼母尤氏,就大驚道:「原來許季芳就是令先尊?既然如此,令先尊當初不好女色,止娶得一位石夫人,何曾再娶什麼尤氏?」承先道:「這個家母如今現在。」那舉人想了一會,大笑道:「莫非就是尤瑞郎麼?這等他是個男人,你怎麼把他刻作繼母?」承先不解其故,那舉人就把始末根由,細細地講了一遍,承先才曉得這段稀奇的故事。後來承先幾科不中,選了知縣。做過三年,升了部屬。 把瑞娘待如親母,封為誥命夫人,終身只當不知,不敢提起所聞一字。就是死後,還與季芳合葬,題曰「尤氏夫人之墓」,這也是為親者諱的意思。 看官,你聽我道:這許季芳是好南風的第一個情種,尤瑞郎是做龍陽的第一個節婦,論理就該流芳百世了。如今的人,看到這回小說,個個都掩口而笑,就像鄙薄他的一般。這是什麼緣故?只因這樁事不是天造地設的道理,是那走斜路的古人穿鑿出來的,所以做到極至的所在,也無當於人倫。我勸世間的人,斷了這條斜路不要走,留些精神施于有用之地,為朝廷添些戶口,為祖宗綿綿嗣續,豈不有益!為什麼把金汁一般的東西,流到那污穢所在去?有詩為證: 陽精到處便成孩,南北雖分總受胎。 莫道龍陽不生子,蛆蟲儘自後庭來。 〖評〗 若使世上的龍陽個個都像尤瑞郎守節,這南風也該好;若使世上的朋友個個都像許季芳多情,這小官也該做。只怕世上沒有第二個尤、許,白白地損了精神,壞了行止,所以甚覺可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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