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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女陳平計生七出(1)


  詞雲:

  女性從來似水,人情近日如丸。《春秋》責備且從寬,莫向長中索短。
  治世「柏舟」易矢,亂離節操難完。靛缸撈出白齊紈,縱有千金不換。

  話說「忠孝節義」四個字,是世上人的美稱,個個都喜歡這個名色。只是奸臣口裡也說忠,逆子對人也說孝,姦夫何曾不道義,淫婦未嘗不講節,所以真假極是難辨。古雲:「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要辨真假,除非把患難來試他一試。

  只是這件東西是試不得的,譬如金銀銅錫,下爐一試,假的壞了,真的依舊剩還你;這忠孝節義將來一試,假的倒剩還你,真的一試就試殺了。我把忠孝義三件略過一邊,單說個節字。

  明朝自流寇倡亂,闖賊乘機,以至滄桑鼎革,將近二十年,被擄的婦人車載斗量,不計其數,其間也有矢志不屈,或奪刀自刎、或延頸受誅的,這是最上一乘,千中難得遇一;還有起初勉強失身,過後深思自愧、投河自縊的,也還叫做中上;又有身隨異類、心系故鄉、寄信還家、勸夫取贖的,雖則腆顏可恥,也還心有可原,沒奈何也把她算做中下;最可恨者,是口饜肥甘、身安羅綺、喜唱大調、怕說鄉音、甚至有良人千里來贖、對面不認原夫的,這等淫婦,才是最下一流,說來教人腐心切齒。雖曾聽見人說,有個仗義將軍,當面斬淫婦之頭,雪前夫之恨,這樣痛快人心的事,究竟只是耳聞,不曾目見。

  看官,你說未亂之先,多少婦人談貞說烈,誰知放在這欲火爐中一煉,真假都驗出來了。那些假的如今都在,真的半個無存,豈不可惜。我且說個試不殺的活寶,將來做個話柄,雖不可為守節之常,卻比那忍辱報仇的還高一等。看官,你們若執了《春秋》責備賢者之法,苛求起來,就不是末世論人的忠厚之道了。

  崇禎年間,陝西西安府武功縣鄉間有個女子,因丈夫姓耿,排行第二,所以人都叫她耿二娘。生來體態端莊、丰姿綽約自不必說,卻又聰慧異常,雖然不讀一句書,不識一個字,她自有一種性裡帶來的聰明。任你區處不來的事,遇了她,她自然會見景生情,從人意想不到之處生個妙用出來,布擺將去。做的時節,人都笑她無謂,過後思之,卻是至當不易的道理。在娘家做女兒的時節,有個鄰舍在河邊釣魚,偶然把釣鉤含在口裡與人講話,不覺地吞將下去,鉤在喉內。線在手中,要扯出來,怕鉤住喉嚨;要咽下去,怕刺壞肚腸。哭又哭不得,笑又笑不得,去與醫生商議,都說醫書上不曾載這一款,哪裡會醫?

  那人急了,到處逢人問計。二娘在家聽見,對阿兄道:「我有個法兒,你如此如此去替他扯出來。」其兄走到那家道:「有舊珠燈取一盞來。」那人實時取到。其兄將來拆開,把糯米珠一粒一粒穿在在線,往喉嚨裡面直推,推到推不去處,知道抵著鉤了,然後一手往裡面勒珠,一手往外面抽線,用力一抽,鉤扯直了從珠眼裡帶將出來,一些皮肉不損,無人不服她好計。

  到耿家做媳婦,又有個妯娌從架上拿箱下來取衣服,取了衣服依舊把箱放上架去,不想架太高,箱太重,用力一擎,手骨兜住了肩骨,箱便放上去了,兩手朝天,再放不下,略動一動,就要疼死。其夫急得沒主意,到處請良醫,問三老,總沒做理會處。其夫對二娘道:「二娘子,你是極聰明的,替我生個主意。」二娘道:「要手下來不難,只把衣服脫去,教人揉一揉就好了。只是要幾個男子立在身邊,借他陽氣蒸一蒸,筋脈才得和合。只怕她害羞不肯。」其夫道:「只要病好,哪裡顧得!」

  就把叔伯兄弟都請來周圍立住,把她上身衣服脫得精光,用力揉了一會,只不見好。又去問二娘,二娘道:「四肢原是通連的,單揉手骨也沒用,須把下身也脫了,再揉一揉腿骨,包你就好。」其夫走去,替她把裙脫了,解到褲帶,其婦大叫一聲「使不得」,用力一掙,兩手不覺朝下,緊緊捏住褲腰。彼時二娘立在窗外,便走進去道:「恭喜手已好了,不消脫罷。」

  原來起先那些揉四肢、借陽氣的話,都是哄她的,料她在人面前決惜廉恥,自然不顧疼痛,一掙之間,手便復舊,這叫做「醫者意也」。眾人都大笑道:「好計,好計!」從此替她進個徽號,叫做女陳平。但凡村中有疑難的事,就來問計。二娘與二郎,夫妻甚是恩愛,雖然家道貧窮,她慣會做無米之炊,績麻拈草,盡過得去。

  忽然流賊反來,東蹂西躪,男要殺戮,女要姦淫,生得醜的,淫欲過了,倒還丟下;略有幾分姿色的,就要帶去。一日來到武功相近地方,各家婦女都向二娘問計。二娘道:「這是千百年的一劫,豈是人謀算得脫的?」各婦回去,都號啕痛哭,與丈夫永訣。也有尋剃刀的,也有買人言的,帶在身邊,都說等賊一到,即尋自盡,決不玷污清白之身。耿二郎對妻子道:「我和你死別生離,只在這一刻了。」二娘道:「事到如今,也沒奈何。我若被他擄去,決不忍恥偷生,也決不輕身就死。

  須盡我生平的力量,竭我胸中的智巧去做了看。若萬不能脫身,方才上這條路;倘有一線生機,我決逃回來,與你團聚。賊若一到,你自去逃生,切不可顧戀著我,做了兩敗俱傷。我若去後,你料想無銀取贖,也不必趕來尋我,只在家中死等就是。」

  說完,出了幾點眼淚,走到床頭邊摸了幾塊破布放在袖中;又取十個銅錢,教二郎到生藥鋪中去買巴豆。二郎道:「要它何用?」二娘道:「你莫管,我自有用處。」二郎走出門,眾人都攔住問道:「今正作何料理?」二郎把妻子的話敘述了一遍,又道:「他尋幾塊破布帶在身邊,又教我去買巴豆,不知何用?」眾人都猜她意思不出。二郎買了巴豆回來,二娘敲去了殼,取肉縫在衣帶之中,催二郎遠避,自己反梳頭勻面,豔妝以待。

  不多時,流賊的前鋒到了。眾兵看見二娘,你扯我曳。只見一個流賊走來,標標緻致,年紀不上三十來歲,眾兵見了,各各走開。二娘知道是個頭目,雙膝跪下道:「將爺求你收我做了婢妾罷。」那賊頭慌忙扶起道:「我擄過多少婦人,不曾見你這般顏色。你若肯隨我,我就與你做結髮夫妻,豈止婢妾?只是一件,後面還有大似我的頭目來,見你這等標緻,他又要奪去,哪裡有得到我?」二娘道:「不妨,待我把頭髮弄蓬鬆了,面上搽些鍋煤,他見了我的醜態,自然不要了。」賊頭摟住連拍道:「初見這等有情,後來做夫妻,還不知怎麼樣疼熱?」

  二娘妝扮完了,大隊已到。總頭查點各營婦女,二娘掩飾過了。賊頭放下心,把二娘鎖在一間空房,又往外面擄了四五個來,都是二娘的鄰舍,交與二娘道:「這幾個做你的丫鬟使婢。」到晚教眾婦煮飯燒湯,賊頭與二娘吃了晚飯,洗了腳手,二娘歡歡喜喜脫了衣服,先上床睡,賊頭見了二娘雪白的肌膚,好像:饞貓遇著肥鼠,餓鷹見了嫩雞。

  自家的衣服也等不得解開,根根衣帶都扯斷,身子還不曾上肚,那翹然一物已到了穴邊,用力一抵,誰想抵著一塊破布。

  賊頭道:「這是什麼東西?」二娘從從容容道:「不瞞你說,我今日恰好遇著經期,月水來了。」賊頭不信,拿起破布一聞,果然爛血腥氣。二娘道:「婦人帶經行房,定要生病。你若不要我做夫妻,我也禁你不得;你若果有此意,將來還要生兒育女,權且等我兩夜。況且眼前替身又多,何必定要把我的性命來取樂。」賊頭道:「也說得是,我且去同她們睡。」二娘又摟住道:「我見你這等年少風流,心上愛你不過。只是身不自由。你與她們做完了事,還來與我同睡,皮肉靠一靠也是甘心的。」賊頭道:「自然。」他聽見二娘這幾句肉麻的話,平日官府招不降的心,被她招降了;閻王勾不去的魂,被她勾去了。勉強爬將過去,心上好不難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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