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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失千金福因禍至(5)


  卻說南海到了一個新知縣,是個貢士出身,由府幕升來的。

  到任不多時,就差人訪問:「這邊有個百姓,叫做秦世良,請來相會。」差人問到世良家裡,世良道:「我與他並無相識,天下同名同姓的多,決不是我。」差人道:「是不是也要進去見見。」就把世良扯到縣中,傳梆進去,知縣請進私衙,教世良在書房坐了一會。只見簾裡有人張了一張,走將進去,知縣才出來相見。世良要跪,知縣不肯,竟與他分庭抗禮,對面送坐。

  把世良的家世問了一遍,就道:「本縣聞得台兄是個儒雅之士,又且素行可嘉,所以請來相會。以後不要拘官民之禮,地方的利弊常來賜教,就是人有什麼分上相央,只要順理,本縣也肯用情,不必過於廉介。」世良謝了出去,思量道:「我與他無一面之交,又沒有人舉薦,這是哪裡說起,難道是我前世的父親不成?」隔了幾時,又請進去吃酒,一日好似一日。

  地方上人見知縣禮貌他,哪個不趨奉,有事就來相央。替他進個徽號,叫做「白衣鄉紳」。壞法的錢他也不趁,順禮的事他也不辭,不上一年,受了知縣五六千金之惠。一日進去吃酒,談到綢繆之處,世良問道:「治民與老爺前世無交,今生不熟,不知老爺為什麼緣故一到就問及治民,如今天高地厚之恩再施不厭,求老爺說個明白,好待治民放心。」

  知縣道:「這個緣故論禮是不該說破的,我見兄是盛德之人,且又相知到此,料想決不替我張揚,所以不妨直告。我前任原是湖廣襄陽府的經歷,只因解糧進京,轉來失了回批,軍門把我監禁在獄。我著個老僕進京幹部文來知會,老僕因我是個窮官,沒有銀子料理,與兄路上同行,見兄有三百兩銀子帶在身邊,他只因救主心堅,就做了樁不良之事,把兄的銀子拐進京去,替我幹了部文下來,我才能夠複還原職。我初意原要設處這項銀子差人送來奉還的,不想機緣湊巧,我就升了這邊的知縣,所以一到就請兄相會。又怕別人來冒認,所以留在書房,教老僕在簾裡識認,認得是了,我才出來相會。後來用些小情,不過是補還前債的意思,沒有什麼他心。」說完了,就叫老僕出來,嗑頭謝罪。

  世良扶起道:「這等,你是個義士了,可敬可敬。」世良別了知縣出去,絕口不提,自此以後往來愈加稠密。

  卻說世芳開船之後,遇了順風,不上一月,飄到朝鮮。一般也像中國,有行家招接上岸,替他尋人發賣。一日聞得公主府中要買綢緞,行家領世芳送貨上門,請駙馬出來看貨。那駙馬耳大須長,絕好一個人品,會說中國的話,問世芳道:「你是哪裡人?叫什麼名字?」世芳道:「小客姓秦,名世芳,是南海人。」駙馬道:「這等,秦世良想是你兄弟麼?」世芳道:「正是,不知千歲哪裡和他熟?」

  駙馬道:「我也是中國人,當初因飄洋壞了船隻,貨物都沉在海中,喜得命不該死,抱住一塊船板浮入島內。因手頭沒有本錢,只得招集幾個弟兄劫些貨物作本。後面來到這邊,本處國王見我相貌生得魁梧,就招我做駙馬。我一向要把劫來的資本加利寄還中國之人,只是不曉得原主的名字。內中有一宗綢緞,上面有秦世良的圖書字號,所以留心訪問,今日恰好遇著你,也是他的造化。我如今一倍還他十倍,煩你帶去與他。你的貨不消別賣,我都替你用就是了。」說完,教人收進去,吩咐明日來領價。世芳過了一晚,同行家走去,果然發出兩宗銀子,一宗是昨日的貨價,一宗是寄還世良的資本。

  世芳收了,又教行家替他置貨。不數日買完,發下本船,一路順風順水,直到廣州。

  世良見世芳回來,不勝之喜,只曉得這次飄洋得利,還不曉得討了陳帳回來。世芳對他細說,方才驚喜不了。常常對著鏡子自己笑道:「不信我這等一個相貌,就有這許多奇福。奇福又都從禍裡得來,所以更不可解。銀子被人冒認了去,加上百倍送還,這也夠得緊了。誰想遇著的拐子,又是個孝順拐子,撞著的強盜,又是個忠厚強盜,個個都肯還起冷帳來,哪裡有這樣便宜失主!」世良只因色心淡薄,到此時還不曾娶妻。楊百萬十分愛他,有個女兒新寡,就與他結了親,妝奩甚厚,一發錦上添花。與世芳到老同居,不分爾我。後來直富了三代才住。

  看官,你說這樁故事,奇也不奇?照秦世良看起來,相貌生得好的,只要不做歹事,後來畢竟發積,糞土也會變做黃金;照秦世芳看起來,就是相貌生得不好的,只要肯做好事,一般也會發積,餓莩可以做得財主。我這一回小說,就是一本相書。

  看官看完了,大家都把鏡子照一照,生得上相的不消說了,萬一尊容欠好,須要千方百計弄出些陰騭紋來,富貴自然不求而至了。只是一件,這回小說,一百個人看見,九十九個不信,都道「財與命相連,如今的人論錢論分,尚且與人爭奪;哪裡有自己趁了幾萬銀子,載上門去送與人的?這都是捏出來的謊話」;不知輕財重義的人,莫說當初,就是如今也還有。只是自己做不出來,眼睛又不曾看見,所以就覺得荒唐。我且再說一個現在的人,只舉他生平一事,借來做個證據。

  浙江省城內,有個姓柴的鄉紳,是先朝參議公之子。兄弟並無一人,妹子倒有六個,一個是同胞生的,三個是繼母生的,兩個是庶母生的。繼母嫁來之時,妝奩極厚,莫說資財之多,婢僕之盛,就是金珠也值數千金。後來尊公作了,繼母也作了,從來父之待女,尚不能與兒子一般,況且兄之待妹,豈能夠與手足一樣?

  獨他不然,把尊公所遺的宦橐,竟作七股分開,自己得一分,六個妹子各得一分。姊妹與兄弟一樣分家,這是從古僅見之事。

  父親的宦資既然分與姊妹,繼母的奩資也該分與自家了?他又不然,珍珠不留一粒,金子不留一分,僮僕不留一個,盡與繼母所生之三女,做個楚弓楚得,並同胞、庶母之妹,皆不得與焉。庶母所生之妹未嫁之時,其夫家有事,曾將田產來賣與他,他一一承受,每年替他辦糧,把租米所糶的銀子一毫不動;待遣嫁之時,連文券一齊交付與他,做個完壁歸趙。至於同胞的妹子,丈夫中了進士,若把勢利的人,就要偏厚他些了;他反於奩資之內,除去一千金,道她做了夫人,不愁沒得穿戴,該損些下來,加厚諸妹。待同胞者如此,待繼母、庶母者又如此,即此一事之中,具有幾樁盛德。

  看官,你說這樣的事,可是今人做得出的?他卻不是古人,年紀不過六十多歲,因是野史,不便載名。自己也舉了孝廉,兒子也登了仕路,可見盛德之人,自有盛德之報。這樁事杭州人沒有一個不贊他的,難道也是謊話不成?但凡看書的,遇著忠孝節義之事,須要把無的認作有,虛的認做實,才起發得那種願慕之心;若把「盡信書則不如無書」這兩句話,預先橫在胸中,那希聖希賢之事,一世也做不來了。

  〖評〗

  人都羡慕秦世良,我獨羡慕秦世芳。秦世良的財主是天做的,秦世芳的財主是人做的。天做的財主學不來,羡慕他沒用處;人做的財主學得來,羡慕他有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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