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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失千金福因禍至(4)


  世芳把到家見妻子,說本錢不曾帶去的話述了一遍,世良笑一笑道:「這等說來,小弟的賊星出命了。如今事已長久,盡可隱瞞,老兄肯說出來,足見盛德。小弟是一個命薄之人,不敢再求原本,只是洗去了一個賊名,也是樁僥倖之事,心領盛情了。」

  世芳道:「說哪裡話,劣兄若不是賢弟的本錢,莫說求利,就是身子也不得回家,豈有負恩之理?如今本利共有三萬之數,都買了綢緞,現在舟中,賢弟請去發了上來。劣兄雖然去一年工夫,也不過是僥天之幸,不曾受什麼辛苦。賢弟若念結義之情,多少見惠數百金,為心力之費則可;若還推辭不受,是自己獨為君子,教劣兄做貪財負義的小人了。」說完,竟扯世良去收貨。

  世良立住道:「老兄不要矯情,世上哪有自己求來的富貴,舍與別人之理?古人常道:『不義取財,如以身為溝壑。』小弟若受了這些東西,只當把身子做了茅坑,凡世間不潔之物,都可以丟來了,這是斷然不要的。」世芳變起臉來道:「賢弟若苦苦不受,劣兄把綢緞發上來,堆在空野之中,買幾擔乾柴,放一把火,燒去了就是。」世良見他言詞太執,只得陪個笑臉道:「老兄不要性急,今日晚了,且在小館荒宿,明早再做商量,多少領些就是。」一邊說,一邊扯個學生到旁邊,唧唧噥噥地商議,無非是要預支束修,好做東道主人之意。

  世芳知道了,就叫世良過來道:「賢弟不消費心,劣兄昨日到家,因一路平安,還個小願,現帶些祭餘在船上,取來做夜宵就是。」世良也曉得束修預支不來,落得老實些,做個主人擾客。當晚敘舊談心,歡暢不了。

  說話之間,偶然談起楊百萬來,世芳道:「他空負半生風鑒之名,一些眼力也沒有,只劣兄一人就可見了。他說我無論做生意不做生意,千金之產,同歸於盡。我坐家的命雖然不好,做生意的時運卻甚是亨通,如今這些貨物雖不是自己的東西,料賢弟是仗義之人,多少決分些與我,我拿去營運起來,怕不掙個小小人家?可見他口裡的話都是精胡說的,我明日要去問他的口,賢弟可陪我去,且看他把什麼言語支吾?」世良道:「我去倒要去,只是借他一千銀子,本利全無,不好見面。」

  世芳大笑道:「你如今有了三萬,還愁什麼一千?明日就當我面前,把本利算一算,發些綢緞還他就是了。」世良大喜道:「極說得是。」兩個睡了一晚,次日是楊百萬放銀的日期。世芳道:「我若竟去問他,他決要賴口,說去年並無此話,你難道好替我證他不成?我如今故意寫一張借票,只說問他借一千兩銀子,他若不借,然後翻出陳話來,取笑他一場,使他無言對我,然後暢快。」算計定了,就寫票同世良走去,依舊照前番的規矩,先把票子遞了,伺候唱名。唱到秦世芳的名字,世芳故意裝做失志落魄的模樣,走上去等他相。

  楊百萬從頭至腳大概看了一遍,又把他臉上仔仔細細相了半個時辰,就對家人道:「兌與他不妨,還得起的。」世芳道:「老員外相仔細些,萬一銀子放落空不要懊侮。」

  楊百萬道:「若是去年借與你,就要落空;今年借去,再不會落空的。」世芳道:「原來老員外也認得是去年借過的,既然如此,同是一個人,為什麼去年就借不起,今年就借得起?難道我的臉上多生出一雙耳朵,另長出一個鼻子來了不成?」

  楊百萬道:「論你相貌,是個徹底的窮人,只是臉上氣色比去年大不相同。去年是一團的滯氣,不但生意不趁錢,還有官府口舌,我若把銀子借你,只好貼你打官司;你如今臉上,不但滯氣沒有了,又生出許多陰騭紋來,畢竟做了天大一件好事,才有這等氣色,將來正要發財。你如今莫說一千,二千也只管借去。只是有一句話要吩咐你,你自己的福分有限,須要幫著個大財主,與他合做生意,沾些時運過來,還你本少利多;若自己單槍獨馬去做,雖不折本,也只好趁些蠅頭小利而已。」世芳被他這些話說得毛骨驚然,不覺跪下來道:「老員外不是凡人,乃是神仙下界點化眾生的,敢不下拜。」

  楊百萬扶起來道:「怎見得我是神仙?」世芳道:「晚生今日不是來借銀子,是來問口的,不想晚生的毛病,句句被老員外說著,不但不敢問口,竟要寫伏辯了。」就把去年相了回去,弄出人命官司,後來賣田作本,掉在家中不曾帶去,錯把世良的銀子認做本錢,拿去做生意屢次得彩,回來知道緣故,將本利送還世良的話,備細說過一遍。世良也走過去說:「去年湖廣相遇的,就是這位仁兄。他如今連本利送來還我,我決無受他之理。煩老員外勸他,將貨物裝回,省得陷人於不義。」

  楊百萬聽了,仰天大笑一頓,對眾人道:「我楊老兒的眼睛可會錯麼?」指著世良道:「我去年原說他,隨你折本趁錢,總歸到做財主了才住。如今折本折出上萬銀子來,可是折出來的財主麼?我又說他不要費一毫氣力,受一毫辛苦,現現成成做個安逸財主。如今別人替他走過千山萬水,趁了銀子送上門來,可是個安逸財主麼?」階下立著數百人,齊聲喝采道:「好相法,真是神仙!莫說秦兄該下跪,連我們都要拜服了。」

  楊百萬又仰天笑了一頓,對世良道:「這主錢財,你要辭也辭不得,不是我得罪他講,他若不發這片好心,做這樁好事,莫說三萬,就是三十萬也依舊會去的。我如今替你酌處,一個出了本錢,一個費了心力,對半均分,再沒得說。」世芳道:「既蒙老員外吩咐,不敢不遵。只是這項本錢,原是他借老員外的,利錢自然該在公帳裡除,難道教他獨認不成?」楊百萬道:「也說得是。」就叫家人把利錢一算,連本結個總帳,共該一千三百兩。世芳要一總除還,世良不肯道:「你只受得二百兩,其餘的你不曾見面,難道強盜劫去的、拐子拐去的也要你認不成?」

  楊百萬道:「一發說得是。」就依世良,只算二百兩的本利。世芳教人發了幾箱綢緞,替他交明白了。楊百萬又替他把船上貨物對半分開,世良的發了上岸,世芳的留在舟中。當晚楊百萬大排筵席,做戲相待,一來旌獎他二人尚義,二來誇示自家的相法不差。

  世芳第二日別了世良將一半貨物裝載回去。走到自家門前,只見兩扇大門忽然粉碎,竟像刀斲斧砍的一般。走進去問妻子,妻子睡在床上叫苦連天。問她什麼緣故?妻子道:「自從你去之後,夜間有上百強盜打進門來,說你有幾萬銀子到家,將我捆了,教拿銀子買命。我說銀子貨物都是丈夫帶出去了,他只不信,直把我吊到天明方才散去。如今渾身紫脹,命在須臾。」

  世芳聽了,歎口氣道:「楊百萬活神仙也!他說我若不起這點好心,銀子終究要去,如今一發驗了。若不是我裝去還他,放在家中,少不得都被強盜劫去。這等看起來,我落得做了一個好人,還拾到一半貨物。」妻子道:「如今有了這些東西,鄉間斷然住不得了,趁早進城去。」世芳道:「楊百萬原教我幫著個財主,沾他些時運,我如今看起來,以前的時運分明是世良兄弟的了。我何不搬進城去,依傍著他,莫說再趁大錢,就是保得住這些身家,也夠得緊了。」就把傢伙什物連妻子一齊搬下貨船,依舊載到城中,與世良合買一所廳房同住。結契的朋友做了合產的兄弟,況且面貌又不差,不認得的竟說是同胞手足。

  一日世良與世芳商議道:「這些綢緞在本處變賣沒有什麼利錢,你何不同了飄洋的客人到番裡去走走,趁著好時運,或者飄得著也不可知。」世芳道:「我也正有此意。」就把妻子托與世良照管,將兩家分開的貨物依舊合將攏來,世芳載去飄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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