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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失千金福因禍至(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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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主人家道:「米到了,請兌銀子買貨。」世良盡為弟之道,讓世芳先買。世芳進去取銀子,忽然大叫起來道:「不好了,銀子被人偷去了!」走出來埋怨主人家說:「我房裡並無別人往來,畢竟是你家小廝送茶送飯看在眼裡,套開鎖來取去了。我這二百兩不是銀子,是一家人的性命。你若不替我查出來,我就死在你家,決不空手回去!」主人家道:「捨下的小廝俱是親丁,決無做賊之理。這主銀子畢竟到同房共宿的客人裡面去查,查不出來,然後鳴神發咒,我主人家是沒得賠的。」 世芳道:「同房共宿的只有這個舍弟,他難道能做這樣歹事不成?」主人家道:「你這兄弟又不是同宗共祖的,又不是一向結拜的,不過是萍水相逢,偶然投契,如今的盟兄盟弟裡面無所不至的事都做出來,就是你信得他過,我也信他不過。」世良道:「這等說,明明是我偷來了,何不將我的行李取出來搜一搜?」 主人家道:「自然要搜,不然怎得明白?」世良氣忿忿走進房去,把行李盡搬出來,教世芳搜。世芳不肯搜,世良自己開了順袋,取出一封銀子道:「這是我自己的二百兩,此外若再有一封,就是老兄的了。」主人家道:「怎麼他是二百兩,你恰好也是二百兩,難道一些零頭都沒有?這也有些可疑。」 就問世芳道:「你的銀子是多少一封,每封是多少件數,可還記得?」世芳道:「我的銀子是血產賣來的,與性命一般,怎麼記不得?」就把封數件數說了一遍。主人家又問世良道:「你的封數件數也要說來,看對不對。」世良的銀子原是借來就分開的,藏在地下已經兩月,後面取出來見原封不動,就不曾解開,如今哪裡記得?就答應道:「我的銀子藏多時了,封數便記得,件數卻記不得。」 主人家道:「看兄這個光景也不像有銀子藏多時的,這句話一發可疑。如今只看與他的件數對不對就知道了。」竟把銀子拆開一看,恰好與世芳說的封數、件數一一相同。主人家道:「如今還有什麼辨得?」就把銀子遞與世芳。世芳又細細看了一遍道:「數目也相同,銀水也相似,只是紙包與字跡全然不是,也還有些可疑。」主人家道:「有你這樣呆客人,他既偷了去,難道不會換幾張紙包包,寫幾個字混混?如今銀子查出來了,隨你認不認,只是不要胡賴我家小廝。」說完,竟進去了。 世良氣得目定口呆,有話也說不出。世芳道:「賢弟,這樁事教劣兄也難處。欲待不認,我的銀子查不出,一家性命難存;欲待認了,又恐有屈賢弟。如今只得用個兩全之法。大家認些晦氣,各分一半去做本錢,胡盧提結了這個局罷。」世良道:「豈有此理!若是小弟的銀子,老兄分毫認不得;若是老兄的銀子,小弟分毫取不得。事事都可以仗義,只有這項銀子是仗不得義的。老兄若仗義讓與小弟,就是獨為君子;小弟若仗義讓與老兄,就是甘為小人了。」世芳道:「這等怎麼處?」 世良道:「如今只好明之於神。若是老兄肯發咒,說此銀斷斷是你的,小弟情願空手回去;若是小弟肯發咒,說此銀斷斷是我的,老兄也就說不得要袖手空回。小弟寧可別處請罪了。」 世芳道:「賢弟不消這等固執,管仲是千古的賢人,他當初與鮑叔交財也有胡塗的時節。鮑叔知道他家貧,也朦朧不加責備。如今神聖面前不是兒戲得的,還是依劣兄,各分一半的是。」 兩個人爭論不止,那些眾客人與主人家都替世芳不服道:「明明是你的銀子,怎麼有得分與他?」又對世良道:「我這行裡是財帛聚會的所在,不便容你這等匪人,快把飯錢算算稱還了走。」世良是個有血性的人,哪裡受得這樣話起?就去請了城隍、關聖兩分紙馬,對天跪拜說:「這項銀兩若果然是我偷他的,教我如何如何。」只表自己的心,再不咒別人一句。拜完,將飯帳一算,立刻稱還,背了包裹就走。 世芳苦留不住,只得瞞了眾人,分那一百兩,趕到路上去送他,他只是死推不受。別了世芳,竟回南海,依舊去見楊百萬,哭訴自己命窮,不堪扶植,辜負兩番周濟之恩,慚愧無地。說話之間,露出許多踧踖不安之態。楊百萬又把好言安慰一番,到底不悔,還要把銀子借他,被他再三辭脫。從此以後,糾集幾個蒙童學生處館過日。那些地方鄰里因楊百萬許他做財主,就把「財主」二字做了他的別號,遇見了也不稱名,也不道姓,只叫「老財主」,一來笑他不替楊百萬爭氣,二來見得楊百萬的眼睛也會相錯了人。 卻說秦世芳自別世良之後,要將銀子買米,不想因送世良遲了一日,米被別人買去了,止剩下幾百擔稻子。主人家道:「你若不買,又有幾日等貨,不如買下來,自己礱做米,一般好裝去賣,省得耽擱工夫。」世芳道:「也說得是。」就盡二百兩銀子買了,因有便船下瓜洲,等不得礱,竟將稻子搬運下船,要思量裝到地頭,舂做米賣。不想那一年淮楊兩府饑饉異常,家家戶戶做種的稻子都舂米吃了,等到播種之際,一粒也無,稻子竟賣到五兩一擔。世芳貨到,千人萬人爭買,就是珍珠也沒有這等值錢。不上半月工夫,賣了一本十利,二百兩銀子變做二千,不知哪裡說起。又在揚州買了一宗岕茶,裝到京師去賣,京師一向只吃松蘿,不吃岕茶的,那一年疫病大作,發熱口幹的人吃了岕茶,即便止渴,世芳的茶葉竟當了藥賣。 不上數月,又是一本十利。世芳做到這個地步,真是平地登仙,思量楊百萬的說話,竟是狗屁,恨不得飛到家中,問他的嘴。 就在京師搭了便船,路上又置些北貨,帶到揚州發賣。雖然不及以前的利息,也有個四五分錢。此時連本算來,將有三萬之數。又往蘇州買做綢緞,帶回廣東。不一日到了自家門前,貨物都放在船上,自己一人先走進去。妻子見他回來,大驚小怪地問道:「你這一向在哪裡,做些什麼勾當?」世芳道:「我出門去做生意,你難道不曉得,要問起來?」妻子道:「這等,你生意做得何如?」世芳大笑道:「一本百利,如今竟是個大財主了。」妻子一發大驚道:「這等,你本錢都沒有,把什麼趁來的?」世芳道:「你的話好不明白,我把田地賣了二百兩銀子,帶去做生意的,怎麼說本錢都沒有?」妻子道:「你那二百兩銀子現在家中,何曾帶去?」 世芳不解其故,只管定著眼睛相妻子。妻子道:「你那日出門之後,我晚間上床去睡,在枕頭邊摸著一封銀子,就是那宗田價。只說你本錢掉在家中,畢竟要回來取,誰知望了一向,再不見到。我只怕你沒有盤費,流落在異鄉,你怎麼倒會做起財主來?」 世芳呆了半日,方才歎一口氣道:「銀子便趁了這些,負心人也做得夠了。」妻子問什麼緣故?世芳就將下處尋不見銀子,疑世良偷去的話說了一遍。 妻子道:「這等,你的本錢是那個人的銀子了。銀子雖是他的,時運卻是你自己的。如今拚得把這二百兩送去還他就是。」世芳道:「豈有此理,有本才有利,我若不是他這主本錢,莫說做生意,就是盤纏也沒得回來。那時節把他的銀子錯來也罷了,還教他認一個賊去。仔細想來,我成得個什麼人?如今只有一說,將本利一齊送去還他,隨他多少分些與我,一來賠他當日之罪,二來也見我不是有意負心,這才是個男子。」妻子道:「自己天大的造化,趁得這主銀子,怎麼白白拿去送人?你就送與他,他只說自己本錢上生出來的,也決不感激你,為什麼做這樣呆事?」 世芳見妻子不明道理,隨口答應了幾句,當晚把貨物留在舟中,不發上岸,只說裝到別處去賣。次日殺了豬羊,還個願心,請鄰舍吃盅喜酒。第三日坐了貨船,竟往南海去訪世良的蹤跡。問到他家,只見一間稀破的茅屋,幾堵傾塌的土牆,兩扇柴門,上面貼一副對聯道:數奇甘忍辱形穢且藏羞世芳見了,知道為他而發,甚是不安。 推開門來,只見許多蒙童坐在那邊寫字,世良朝外坐了打嗑睡,衣衫甚是襤褸。世芳走到面前,叫一聲「賢弟醒來」,世良嚇出一身冷汗,還像世芳趕來羞辱他的一般,連忙走下來作揖,口裡「千慚愧、萬慚愧」,世芳作了一個揖,竟跪下來嗑頭,口裡只說「劣兄該死」,世良不知哪頭事發,也跪下來對拜。 拜完了分賓主坐下,世良問道:「老兄一向生意好麼?」世芳道:「生意甚是趁錢,不上一年,做了上百個對合,這都是賢弟的福分。劣兄今日一來負荊請罪,二來連本連利送來交還原主,請賢弟驗收。」世良大驚道:「這是什麼說話?小弟不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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