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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失千金福因禍至(2)


  一日舟中無事,將自己綢緞解開,逐匹上用一顆圖書,用完捆好,又在蒲包上寫「南海秦記」四個大字。眾人都笑他道:「你的本錢忒大,寶貨忒多,也該做個記號,省得別人冒認了去。」世良臉上羞得通紅,正要掩飾幾句,忽聽得舵工喊道:「西北方黑雲起了,要起風暴,快收進島去。」那些水手聽見,一齊立起身來,落篷的落篷,搖櫓的搖櫓,剛剛收進一個島內,果然怪風大作,雷雨齊來。後船收不及的,翻了幾隻。

  世良同滿船客人,個個張牙吐舌,都說虧舵工收船得早。等了兩個時辰,依舊青天皎潔,正要開船,只見島中走出一夥強盜,雖不上十餘人,卻個個身長力大,手持利斧,跳上船來,喝道:「快拿銀子買命!」眾人看見勢頭不好,一齊跪下道:「我們的銀子都買了貨物,腰間盤費有限,盡數取去就是。」只見有個頭目立在岸上,須長耳大,一表人材,對眾人道:「我只要貨物,不要銀子,銀子賞你們做盤費轉去,可將貨物盡搬上來。」眾強盜得了鈞令,一齊動手,不上數刻,剩下一隻空船。

  頭目道:「放你們去罷。」駕掌曳起風篷,方才離了虎穴。滿船客人個個都號啕痛哭,埋怨道:「不該帶了個沒時運的人,累得大家晦氣。」世良又恨自家命窮,又受別人埋怨,又慮楊百萬這主本錢如何下落,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不上數日,依舊到了家中。思量道:「醜媳婦免不得見公婆,如今本錢劫去,也要與他說個明白,難道躲得過世不成?」

  只得走到楊百萬家,恰好遇著個收銀的日子,那天平裡面鏗鏗鏘鏘,好像戲臺上的鑼鼓,響個不住。等得他收完,已是將要點燈的時候。世良面上無顏,巴不得暗中相見。楊百萬見他走到面前,吃一驚道:「你做什麼生意,這等回頭得快?就是得利,也該再做幾轉,難道就拿來還我不成?」世良聽見,一發羞上加羞,說不出口,仰面笑了一笑,然後開談。少不得是「慚愧」二字起頭,就把買貨飄洋、避風遇盜的話說了一遍,深深唱個喏道:「這都是晚生命薄,扶持不起,有負老員外培植之恩,料今生不能補報,只好待來世變為犬馬,償還恩債。」

  說完,立在旁邊,低頭下氣,不知楊百萬怎生發作,非罵即打。誰知他一毫也不介意,倒陪個笑臉道:「勝敗乃兵家之常,做生意的人失風遇盜之事,哪裡保得沒有遭把?就是學生當初飄洋,十次之中也定然遇著一兩次。自古道:『生意不怕折,只怕歇。『你切不可因這一次受驚,就冷了求財之念,譬如擲骰子的,一次大輸,必有一次大贏。我如今再借五百兩與你,你再拿去飄洋,還你一本數十利。」

  世良聽見,笑起來道:「老員外,你的本錢一次丟不怕,還要丟第二次麼?」楊百萬道:「我若不扶持你做個財主,人都要笑我沒有眼睛。你放心兌去,只要把膽放潑些,不要說不是自己的本錢,畏首畏尾,那生意就做不開了。自古道:「貌不虧人。』有你這個尊相,偷也偷個財主來。今晚且別,明日是放銀的日期,我預先兌五百兩等你。」世良別了。

  到第二日,當真又寫一張借票,隨眾走去。只見果然有五百兩銀子封在那邊,上面寫一筆道:大富長者秦世良客本。

  眾人的銀子都不曾發,楊百萬先取這一宗,當眾人交與世良道:「銀子你收去,我還有一句先凶後吉的話吩咐你。萬一這主銀子又有差池,你還來問我借。我的眼睛再不會錯的,任你折本趁錢,總歸到做財主了才住。」眾人都把他細看,也有讚歎果然好相的,也有不則聲的,都要辦著眼睛看他做財主。

  世良謝了楊百萬回來,算計道:「他的意思極好,只是吩咐的話決不可依。他教我把膽放潑些,我前番只因潑壞了事,如今怎麼還好潑得?況且財主口裡的話極是有准的,他方才那先凶後吉的言語不是什麼好采頭,切記要謹慎。飄洋的險事斷然不可再試了,就是做別的生意,也要留個退步。我如今把二百兩封好了,掘個地窖,藏在家中,只拿三百兩去做生意。若是路上好走,沒有驚嚇,到第二次一齊帶去作本。萬一時運不通,又遇著意外之事,還留得一小半,回來又好別尋生理。」

  算計定了,就將二百兩藏入地窖,三百兩束縛隨身,竟往湖廣販米。路上搭著一個老漢同行,年紀有六十多歲,說家主是襄陽府的經歷,因解糧進京,回來遇著響馬,把回批劫去,到省稟軍門,軍門不信,將家主禁在獄中。如今要進京去幹文書來知會,只是衙門使用與往來盤費,須得三百余金。家主是個窮官,不能料理,將來決有性命之憂。說了一遍,竟淚下起來。

  世良見他是個義僕,十分憐憫,只是愛莫能助,與他同行同宿,過了幾晚。

  一日宿在飯店,天明起來束裝,不見了一個盛銀子的順袋。

  世良大驚,說店中有賊。主人家查點客人,單少了那個同行的老漢。世良知道被他拐去,趕了許多路,並無蹤影,只得捶胸頓足,哭了一場,依舊回家。心上思量道:「虧我留個退步,若依了財主的話,如今屁也沒得放了。」只得把地窖中的銀子掘將起來,仍往湖廣販米。到了地頭,尋個行家住下,因客多米少,坐了等貨。

  一日見行中有個客人,面貌身材與世良相似,聽他說話,也是廣東的聲音,世良問道:「兄數月之前可曾問楊百萬借銀子麼?」那客人道:「去便去一次,他不曾有得借我。」世良道:「我道有些面善,那日小弟也在那邊,聽見他說兄的話過於莽戇,小弟也替兄不平。」

  那客人道:「他的話雖太直,眼睛原相得不差。小弟自他相過之後,弄出一樁人命官司,千金薄產費去三分之二。如今只得將餘剩田地賣了二百金,出來做客,若趁錢便好,萬一折本,就要合著他的話了。」世良道:「他的話斷凶便有准,斷吉一些也不驗。」就將楊百萬許他做財主、自己被劫被拐的話細說一番。那客人道:「我聞得他相中一人,說將來也有他的家事,不想就是老兄,這等失敬了。」

  就問世良的姓名,世良對他說過,少不得也回問姓名,他道:「小弟也姓秦,名世芳,在南海縣西鄉居住。」世良道:「這也奇了,面貌又相同,姓又相同,名字也像兄弟一般,前世定有些緣分,兄若不棄,我兩個結為手足何如?」世芳道:「照楊百萬的相法,老兄乃異日之陶朱,小弟實將來之餓莩,怎敢仰攀?」世良道:「休得取笑。」

  兩人辦下三牲,寫出年紀生日,世芳為兄,世良為弟,就在神前結了金石之盟。兩個搬做一房,日間促膝而談,夜間抵足而睡,情意甚是綢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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